如果你问一个留学生他/她想不想家,在大多数情况下,你能看到的仅仅是一阵扭捏,然后听到一声极为专业的“想啊”。的确,从一个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的国家到一个比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的那个国家更好的国家,还有什么乐子是找不到的呢?但是,如果你非要觉得留学生们都是整天乐不思蜀,那就错了。天南海北的乐子抓得住眼,抓得住心,但是胃,可能是永远地留在了家里。
一般刚到一个新国度,在新口味的轰炸下,胃总是要高兴几天的;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会在ice water, salad, 和heavy meat的轮番折磨下败下阵来。这时候,能在厨房摆弄几下的人就会在圈子里格外吃香。之所以说“摆弄几下”,是因为大多数人这时候还压根不会做饭——有的顶多是临行前老妈在家的突击培训,或者网上搜来的菜谱照猫画虎的功夫。 不过这已经够了;微信群建起来,大家你买点菜我带块肉,凑到十几平方大租来的公寓里。厨房里吵吵闹闹的——因为每个人都想秀上两手,搞得案板上的土豆被人指手画脚,不开心的黑了脸。切菜弄得满地都是——这没关系,反正地也好久没拖——还得提防邻居听到砸骨头的声音来敲门。炒菜的人右手拿铲左手还拿着锅盖防油溅,好像罗马斗兽场上的角斗士,正准备宰掉锅里那一盘青菜。盐似乎加多了,鸡翅烧得和炭一样黑,青菜透着一股糊锅气,房顶上的报警器滴滴滴滴大叫起来,于是还得两三个人手忙脚乱的拆下来拔掉电池。最后,也不知过了多久,东西放在盘子里端上来了,大家交口称赞一番,开了啤酒(这时候一定有一个已经满年龄的学长带了酒),举杯相庆,也不知是庆这顿饭终于搞成了还能吃还是什么。碰杯一次以后,刚才在厨房里的若是男生,就要侃侃而谈自己“做饭”的经验,借着大家笑话的当儿看对面女生有没有赞许的眼神;若是女生,则是一脸贤惠的端坐在那里,满足于其他人狼吞虎咽的表情。留下烧黑的锅和油腻的碗,在水池里开着自己的泳池party。
我记得新生的第一年,大多就在这样的做饭趴中度过,直到第一次回国,在老妈因担忧而倍加用心的佳肴里,意识到自己这一年来吃的只不过是shit。于是回到新故乡,对美食的追求就又升了级。有人开始买车了,这让他们在追逐美味的道路上跑得更远——于是做饭趴变成了外出聚餐会,每到周末,犄角旮旯里的中餐馆人声鼎沸。留学生们知道最好的川菜,最好的烤串,最好的火锅,最好的腌笃鲜——因为他们需要。自己家的地址还没记清楚,常去餐馆的路线倒背如流。有甚者,甚至能如在国内一样刷脸;一进店门,和老板一个会心的笑容,往圆桌前一坐,好肉好菜就流水一般上来,颇有几分水浒里好汉酒楼大宴的豪气,引得周围只点了芥兰牛和甜酸鸡的“外国人”——呸在这谁是外国人啊——也咽了几下口水。
对故乡美食的追求,一般到这里也就罢了。毕竟,有总比没有强,人们便选择性忽略了面前菜肴里的不地道,心安理得的大吃起来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缺了什么东西——川菜馆的辣子鸡再麻辣,似乎也少了国内家门口馆子里的那股香气;莲藕排骨和妈妈的莲藕排骨也不仅仅是三个字的距离。最终,为了满足那一口的满足,学生们总算是决定在家里做饭了。起初上手,人们大多挑一些简单好做的菜,于是这一个月的Facebook feed上到处是可乐鸡翅和红烧肉。但是慢慢地手艺就好了起来,即使再一般的人,也能像模像样地炒上一盘正经的青菜,或者炖一锅好吃的肉。面子也不再一直端着,开始问刚学会用微信的老妈怎么拌菜烧鱼,问老爸那道好吃的土豆丝有什么秘诀。更厉害的,已经不拘泥于中式的手法,开始向着西餐的标准迈进,从烤箱里微微烧糊的鸡翅,直到情人节让另一半感动的一块西冷,或者感恩节让美国朋友也能点头的火鸡。
留学生们,或者说,我们——在厨房里忙碌着,为了体面地喂饱自己。但是学业太忙了,social太忙了,未来掌握世界的男精英和女精英们大概是没有那么多时间消耗在油烟里的。于是到了第三年或者第四年,做饭的人就少了。呆的久了,sandwich和salad似乎也没有那么难吃,拿出一块cheese也能品出点腥臊下面浓郁的奶香气,似乎故乡的那些味道也不再那么诱人了。渐渐地,我们习惯了在下班时间才想起要搞个to go,端着外卖盒子像解决paper或者code那样地解决掉午饭或者晚饭,然后又投入到无尽的为未来奋斗中去。而那些锅碗瓢盆,那些炒勺滑铲,就只好在厨房的角落里,带着以前的做饭趴的喧闹,带着曾经氤氲的家的味道,蒙上一层细密的灰尘。
只有某一天,闻到外卖味道就反胃的时候,才抓起早已忘记的锅,煮上一把面条,翻出冰箱里快要腐朽的菜叶或者将过没过期的鸡蛋,调些跨越大洋带来的陈醋和辣酱,撒些不知哪里变出来的葱花,然后在弥漫着的蒸汽前面,看到远方家里曾经的那些碗碟,那些曾不以为然但是后来牵挂不已的吃食,像划燃希望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吃过这一碗清汤卧蛋面,哄睡了疲倦的味蕾,于是伸个懒腰,刷掉一碗一锅一双筷子,又回到书桌前那些一个人奋斗的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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