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醒醒。”
什么声音。
“喂，醒醒。”
什么人在叫谁，到站了吗。
“喂喂，醒醒。”
是在叫我吗，好了好了，知道了。
林语微挣扎着命令上眼皮往上移动一些，从眯缝中隐约看到一个人形模样立在自己面前。慢慢睁开眼，人形模样逐渐清晰，黑色的宽吊带针织背心，高腰雪纺花裙子，底色是浅杏色，花是大红的蔷薇，深栗色的头发卷曲着瀑布般散落在肩膀处分开，一部分隐匿在身后隐约可见腰际的发尾，一部分散落在胸前随着胸部的形状起伏。脚是光着的，第二根脚趾长于其余四根，何以没有穿鞋？
林语微彻底醒了过来，看她那身装扮林语微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仿佛寒气透过她那没有穿鞋的脚底一路直冲林语微的脑门，那身足以让风穿个彻底的衣物着实让她与此刻氛围格格不入，是了，此刻的氛围因为她的存在而与林语微睡去之前有些许不同。
“请问何事？”林语微左右环顾了一下，确认她是在和自己说话，整个车厢除林语微仅眼前一人而已，总不至于叫林语微醒醒的是出自另一人之口。为何还是空荡荡的车厢，也许停停走走进进出出恰巧没人选择这节车厢或许压根没人上车，又或许自己坐过了终点站如今列车正驶向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去，任凭哪一个可能都让林语微不敢多想。
“事说是有便可以有但要说什么要紧的事也不至于。”声音不算好听，属于中性偏低但没有沙哑的音色。她向右歪过头，头发遮挡住左半边脸，阴影隐匿了右半边脸，右臂弯曲于腹前抓着竖直垂下的左臂。
这到底是什么回答？林语微选择沉默，完全无法接下去。
“你快醒醒吧。”她又开口，将头树立回身躯中轴线上，低下头看着林语微，头顶的光和披散的头发使脸几乎全部处在黑暗之中，表情因此不能清晰，光凭语调像是要哭出来。听见了嘴唇开合气流涌动的声音她像是还要说什么，但等了半天终究是没再多说，林语微仿佛被她不可言说的什么所感染而不敢出声因此也就忘了问为什么要自己醒来，而自己是醒着的。
寂静，她不动，林语微不动，她无言，林语微无言，她看着林语微，林语微看着她。
突然她的裙摆在脚踝处微微飘动，脚上的阴影也随之改变。是列车前进导致的？何以一开始没有动作现在突然出现？而且林语微也没有感受到什么风，林语微咽了一口唾沫无意间看了一下她背后的玻璃，玻璃上只印出了林语微憔悴呆滞的面容，再看看面前，她又确实站在那里，再看向玻璃，现在是自己憔悴的面容和逐渐浮现的惊愕，表情真是意料之外的丰富，上眼睑不受控制地往上逃窜，嗬原来我的眼睛也可以这么大，都怪上眼睑平日太懒，林语微此时只能通过转移注意力使自己不被恐惧支配。此时林语微已经能感觉到上下牙齿的过分紧张，咬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林语微将视线从玻璃上转回面前的“人”，盯着她脸所在的位置不敢再移开视线，呼吸急促到只听到进气而没有出气，林语微脑袋里像有什么炸弹被引爆一样轰的一下，彻头彻尾的寒冷从心脏往四肢蔓延。过了有几十秒或是几分钟，不确定，林语微觉得像是有一个世纪这么长，她还是没有出声，也没有动作，只是静静的站在那，裙摆飘动。
车厢里缓缓响起了音乐声，飘忽不定含混不清仿佛在水下听水面上的什么声音但是带有某种熟悉的感觉，那女郎在这音乐声中像烟一样散去了。
醒醒。
耳机里的音乐停了，林语微猛然睁眼，结结实实地打了一个喷嚏，空荡荡的车厢和林语微，没有什么穿着不符合时令的女郎。林语微想着竟然带着强烈的尿意就这样睡着了，万一梦到自己找到洗手间可是大事不好。
“瑾园到了，请下车的乘客从左侧车门下车。”音乐倒计时结束，停止，在停车之前。林语微拔掉耳机胡乱塞进挎包，站了起来，感受到膀胱一阵晃荡，像个充满水的小气球一样，或许快到极限了。列车停稳，门开，林语微踏出列车，左右环顾了一下站台，嚯，人还真是不少呢，次第从其他车厢走出，何以自己所在这节仅自己一人，林语微摸不着头脑。可管不上这么许多，没有看到洗手间的标识，兴许要上了站台才能看到。果然是要上了站台，林语微顺着指示牌走，在最后几步路的地方实在没忍住小跑了起来，大腿几乎无摆动仅小腿兴冲冲前后交叉，这姿势真是有够奇怪。
从洗手间神清气爽的出来迎面撞到一位同是来释放自己的女士，约莫三十五岁，看到林语微一脸震惊，“这是……女厕所？”“嗯？是啊。”“哦…哦哦，不好意思，我……”说着挠了挠耳边的头发，呆在了门口。“啊…没关系。”林语微笑着摆摆手，侧过身从她旁边走出去。林语微看着洗手台上镜子里的自己，憔悴呆滞，确实憔悴呆滞，黑眼袋可怖的挂在下眼睑，什么卧蚕，只有好看的人才配拥有卧蚕，于是连消除黑眼袋的念头都不曾有过。头发刺拉拉鸟窝一样左一根竖着右一根斜着，怕是在列车上以什么奇怪的姿势压到了吧。沾了点水捋顺，这会像雌性生物了吗？林语微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镜子里的林语微也摇了摇头，你倒是别那么默契了，点点头吧。林语微转身离开。
家离车站走着还有二十多分钟的路程，且为了节省时间林语微总是走偏僻鲜少有人的小路，可是今天林语微觉得稍有不同便放弃了抄近路改走大路——说是大路也只是走得人多一些路灯明亮一些罢了。
林语微带着憔悴呆滞的眼神掠过迎面走过的人，从灯光打到来人脸上到彻底与林语微错过大致3秒时间，林语微给这个人的脸标上“疲倦”，给这个人的脸标上“烦躁”，这个人是“麻木”，这个是“上司简直不可理喻”，“上司简直不可理喻”还多看了林语微一眼，眼底有一些愤怒和无奈，可能刚刚才和上司因为根本无法实现的要求争执一番，业外人士领导业内员工，数见不鲜，无可奈何。林语微标了几人，纯属无端猜测打发时间而已，奈何晚上总看不到什么好心情，无一例外，遂不再标记。
在林语微的记忆中短发在各个阶段都存在过，幼儿园时期是假小子发型，短短的斜刘海，从头顶越往下头发渐次减少露出耳朵，直到上一次偶然看到，父亲钱包中的相片还是那个时候的林语微坐在单杠上笑着看镜头的样子，但除却这张相片，其余的顶着这个发型的记忆却是怎么也搜索不到。可能一个人最招人疼爱的时期就是三岁到六岁了，过了这段日子，时间不能逆流，为人父母也不能撒手不管，再生一个养到六岁。不知道父亲是以什么心情打开钱包又是以什么心情每次都将眼神驻留在照片上两三秒，是无声的叹息还是喜悦。不管怎样都无法改变林语微既已出生且长过了最有趣的年龄又不可遏制的前进到22岁。人生不可逆，感情却可以一再回顾，人类的优势还是缺陷，难以判别。
在那之后，头发被林语微视为珍宝，原因之一是不论见谁都会有人夸林语微头发乌黑油亮，又直又韧。现在想来，林语微觉得自己简直傻得可怜，除了头发身无一物。因为难处理，林语微当时还不会自己扎头发，母亲一直想让林语微去剪掉，可是林语微怎么都不同意，母亲也就不再坚持，借着被邀请去参加婚礼当花童的机会，母亲跟林语微说，头发这么长新郎新娘会不喜欢，也不会给你祝福的。林语微泪眼婆娑，问母亲是真的吗，他们不喜欢长头发？母亲点头，一脸认真。大人们怎么可以这么认真撒着完全没有逻辑的谎，这是头发已经被截断残留在母亲手上之后林语微回头看去才意识到的。然而截断的头发位于手掌之上仍无法让林语微感受到确切长度，当林语微摸向自己的脑袋的时候，哭得更为悲惨。自那不知过了多少年，在林语微早已不记得还有这么一档子事的时候，偶然从父母床头柜子中翻出一个塑料袋中装着一截被红色橡皮筋捆着的头发，第一感觉是惊悚，之后是恶心，最后再仔细看去才有“当时的头发确实乌黑油亮不假”的羡慕，林语微不解地问母亲为什么要留着这撮头发，怎么看都难以心生愉悦的头发，母亲说留作纪念。纪念什么？林语微没有再问，又包好原样放回去，它的最终归宿只能是垃圾站，不必急于一时。
初中伊始林语微是几乎男生头了，耳朵两边都剃光了，后颈更是只有青涩的头发茬。以至于初一报道那天还有男生和林语微勾肩搭背，也怪林语微一句话没说，助长了他们对林语微的好奇心，愈发接近林语微，一下课就来林语微课桌前问长问短，喜欢篮球还是足球抑或是乒乓球。开学后一天的班会，班主任让学生们自我介绍，林语微穿着黑色短袖衫外面是表哥的篮球背心，下面是宽大运动短裤，刚及膝，轮到林语微，她大步走上讲台，说，姓名：林语微，性别：女，上去之前本来讲台下面闹哄哄的，几个缠着林语微的男生还在坏笑，说完之后班里一片寂静，吃惊的不止那几个浑小子还有小姑娘，这下林语微也有点不知所措，处变不惊的只有班主任一人而已。静默了片刻，爆发的是笑声，一直持续到林语微回到位置上，同桌还一脸又震惊又前仰后合不停地拍林语微的肩膀，断断续续的对林语微说：“哈哈……哈…哈哈哈…哎呦…你可真是有意思…”那之后头发长长了，修剪成学生头，可以说学生头是最失败的一次尝试了，事实也证明了什么叫别人家的学生头，对于这颗脑袋林语微毫无办法，从里到外都不得如意。不好好打理就会任性而为简直与林语微剪短发的初衷背道而驰，反而不得不花上更多时间整理，只为让它看起来不那么随心所欲。
再也不剪短发的誓言刚出口立马就被打破，说起来誓言就是为了打破而存在的，不然何苦费心去想什么誓词。上了高中的林语微又一次剪了短发，这次的被林语微称为大妈发型。林语微天生发质黑硬直，但自小时候那一次被欺骗剪短之后，就对头发自暴自弃起来，疏于打理，突然有一天发现头发变卷了，不是可怕的波浪，只是单挑出一根头发会看到微弱的弯弯曲曲，聚拢在一起便会相互排斥，发丝之间有很多空隙，也就是蓬松，因为毛发旺盛这又加上后天无意识的开发，显得发量惊人。“这令人羡慕的直男发量。”前桌经常在下课之后活动身子，站在位置上端着水杯侧过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林语微的脑袋长吁短叹，林语微这个时候就会从习题册中抬起头来，俨然年过花甲秃噜毛的老大爷望着孙儿辈活蹦乱跳赞扬青春的场景，和谐静谧的氛围是在同桌明明看着习题册却好似总揽全局似的笑声中泄了气的。老大爷也好和小孙子也好，都摇了摇头接着做习题。
如今，林语微的短发是一气之下剪的，跟自己赌的气，就是想驳斥“所有长发及腰的女孩都能遇到白马王子”的美好童话，别说白马王子了林语微连小白龙都没遇到。林语微的头发生长得极慢，从齐肩长度长到齐腰用了一年半时间。愿每一个白马王子都能珍惜自己的长发公主，白马王子不知道长发公主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为发丝分叉而苦恼到分叉又生分叉。如此也好，斩青丝断情丝，让林语微彻底斩了“也许还会和谁发生邂逅”的念头，断了还未开始的牵挂。长发的自己尚不具备女性特质短发就更别提了，林语微不是不喜欢短发，而是不喜欢自己，无论长发短发。决定不再作妖，退缩到光照不到的地方，踽踽独行。
林语微经过7-11便利店，进去买了速食面和两本杂志，让收银的小哥加热了一个饭团，小哥神色有点疲惫，还有点不耐烦，可能在等待有事耽搁了还没有告知他的换班的同事，也可能还没有到下班时间又一身疲惫而焦虑不安。麻烦你了，给我这也是一身疲惫而且憔悴呆滞的无所事事的人再帮个忙吧。一分钟后，微波炉的位置飘来米饭的气味林语微才想起从起床吃红薯胡萝卜山药稀饭和蒸南瓜之后就没有再进食了，还连续走了三个小时，肚子想必也忘了喊饿，喏，这就满足你。道了谢，拿着饭团和装着速食面和杂志的袋子，林语微坐在便利店靠玻璃墙的椅子上专心啃着饭团，放空脑袋透过透明的墙壁看向外面，便利店前的路灯下有什么在移动，那团黑影黑得不甚均匀最顶端的黑是更深一点的黑色，那团极黑从上下微微动作到突然向后——也就是林语微所在的方向转了一下，林语微才看到原来那是一个人的头发，脸隐匿比头发略浅黑色之中，唯有眼睛和眼睛中反射的便利店的灯光可以辨别此黑影是个人而不是别的什么。黑影旁的绿色方口垃圾桶到黑影的肋骨，垃圾桶，绿色的，惯常认知，虽然昏暗在路灯下依稀可辨颜色，那黑影却是黑色，从头到脚，只有灰度的变化。
林语微吃罢饭团将包装对齐折叠拿在手中，回去的路不得不经过那个黑影，离得近了些，他抑或是她佝偻着腰一只手在垃圾桶里翻找着什么，另一只手扒在垃圾桶边缘，因为矮小还踮起脚努力将自己往垃圾桶里送。垃圾桶里的内容被耙出了一个手臂深的坑，坑的另一边高高堆起，形成一座小山，“叮铃咣当”地有什么从“山头”滑落，跌落在地下的声音，想必垃圾桶的背面一团狼藉。上衣外套是黑色的皮夹克下身是破破烂烂的牛仔裤，从仅有的蓝色衣料尚能辨别出是条牛仔裤而不是什么其他黑色的棉质或者雪纺裤子。察觉到林语微的靠近他（她？）在林语微距离他（她?）两臂距离时微微转过头眼珠上翻看着林语微，他（她？）的瞳孔中还闪亮着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在对上眼的那一刻双方都愣住了，林语微感觉到自己倒吸了一口气但没有吐出来，仿佛林语微与他（她）之间的空气单独地与外界隔离开了，被隔离在一个透明的空气屏障内，形成了独立的生态圈，连气体都停止了流动。他（她？）嘴里塞满了什么前一刻随着口腔的咀嚼还不停有白色碎屑从嘴角滑落瞬时间就也停住了，头发硬且油腻腻的一缕一缕围绕在脑袋周围，有一缕不服从组织耷拉在脸前投下细长的阴影，还有一缕仿佛偏要与万有引力做对般直挺挺的斜下30°立着。脸颊上——即使黑乎乎的——隐约可见布满了雀斑，这可真是够受的，在他或者是她没有变成这副模样之前。
他（她）突然眨了眨眼低下头接着翻找什么，林语微则又走近一步，将包装扔进垃圾桶，继续往家的方向走，空气屏障消失，塑料袋、玻璃瓶、食物还有一些别的什么被搅动的声音混合着咀嚼的声音渐渐离林语微远去。
将近半夜，垃圾桶们也圆满完成了今天的任务，鼓囊着肚子等待垃圾回收站的人员开着垃圾车解放它，再端端正正长着大口期待新一天人们的投喂。
乘着电梯上到30层。
林语微知道父母在家，早就睡去，从轻微的鼾声就可知晓，不去打扰，没有打扰的理由。林语微在餐桌上放下速食面和杂志，匆匆洗漱完毕躲进自己的房间。“嘿，臭东西，我回来了。”林语微对着趴在自己床上睡眼朦胧的芒果说。
“嘎——”芒果咧着嘴回应。
“好了好了，就来陪你咯。”
叮——林语微脑海中的灯泡亮了起来，朴里绘，面霜广告上的女人。
第一章终于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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