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鬼

墙上的挂钟滴滴答答地响着。时钟已经指向了十一点。楼月蜷缩在沙发的一角自言自语：“我应该先平静，对，不带一点情绪，就像普通的聊天。”想到聊天这个词，楼月又胆怯了。他会跟我好好聊吗？结婚这两年，每一次心平气和的聊天似乎都是以争吵结束。

哦，这次绝不会了，我绝不生气，也不吵架。我只是想带着宝宝换个地方住，随便哪里，只要不是这里。楼月不自觉地抬头望了一眼阳台。仿佛有一团黑影重重地落下。她身上的汗毛立马竖了起来，跳下沙发，来不及穿鞋子，光着脚就冲进卧室，反锁住了房门。

床上还不到五个月的宝宝正在熟睡。楼月紧紧靠了过去，她颤抖着搂住孩子。嘴里呢喃着：“不怕不怕！有妈妈在，我们不怕！”她的牙齿不受控制地发出“咯咯咯”的摩擦声，身体因恐惧而颤抖不已。

不能等了，我现在就要打电话告诉秦松。楼月掏出手机拨了过去，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甜美的女声：“您好！欢迎致电凯西城园林设计有限公司。本公司为您提供园林设计、施工、养护等私家服务。我们拥有国内顶尖的设计团队……”这套让人耳朵听出茧子的说辞念了一遍又一遍，电话那头终于接通了。秦松含糊地“喂”了一声。

“老公，你睡了吗？”楼月听到对方的声音，心情平复了一些。

“都几点了？有事吗？”电话那头有些不耐烦。

“我——是这样的，我想换个房子。”楼月看了看身边熟睡的孩子，转过头小心翼翼地说道。

“你怎么又提这个了！这个房子不是你自己选的吗？好不容易捡漏买到一个合适的，现在换哪里去？”秦松的语气更不耐烦了。他困得不行，只想快点结束这种无聊的通话。

“我明天还要去趟工地，手头好几个项目等着呢。忙完这几天就回来了，回头再说吧！”

电话不由分说地被挂断了。

楼月的心里空落落的。此时此刻，她多么希望有人能够陪在她和宝宝身边，她害怕，怕那些突然出现在房子里的东西。她已经和秦松说过很多次了，这房子不能住，可秦松呢，要么置之不理，要么取笑一番：“亏你还念过大学！这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不要自己吓自己好不好！”

如果秦松愿意和她好好聊一聊，那么她会将事情的原委一点一点地告诉他。

可是不知怎么，每次两个人聊不了几句话，就会吵起来。一旦争吵，楼月就会变得歇斯底里，她觉得自己像是变了一个人，那么尖酸刻薄，不可理喻。

想到这里，冰凉的泪水顺着脸颊淌进了她的耳朵里。楼月用手臂抹了抹，这时她突然听到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声音仿佛是风吹着什么东西旋转，而且还有人轻轻的脚步声。仿佛很远，又好像在慢慢靠近。楼月的心一下子被抓紧了，几乎透不过气来。

门外有东西。楼月十分肯定，会不会是那个孩子？想到这，楼月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一年前几乎跑遍了整个青城市区的中介，才勉强找到一套中意的学位房。房子是老了一点，但是离学校近，菜市场、医院都在附近，生活非常方便。当初中介给出的价格是一百二十万，不含税。这个价格是超出了楼月和秦松的预期的。不过和房东见面后，双方谈得很顺利，房东很有诚意，愿意再降十万。

现在想来，那时候就应该觉得不对劲了。楼市这么紧俏，房子的位置又这么好，这么轻易地就降了十万，其中必有缘由呀。楼月只能埋怨自己，为什么当时不在周边多问一下呢？如果找几个小区里的老人问问，多少能觉察出来点什么。可是楼月没有。她怕秦松嫌烦。看房的时候秦松的脸一直是僵着的。

秦松是不想买房的，他与同学合伙的公司刚刚起步，十分艰难。买房的首付款是双方的父母凑的，他们自己也找亲朋好友借了一些。

是什么时候觉察到不对劲的呢？算起来应该是孩子出生后吧。

孩子刚满月不久，楼月有一天抱着宝宝在小区里晒太阳。有个四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挨着她坐下。中年妇女脸色黝黑，看起来很面生，不太像小区的邻居。一问，对方说也是前不久才搬进来的。两个人聊了几句。一位面容清秀的女子突然跑了过来，挽着中年妇女的手臂：“妈！我找了你半天了！”原来是她女儿。这女孩下颚处有一颗黑痣，整个人在秀丽之余还散发出一种英气，真有气质！楼月禁不住心中暗暗赞叹。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房子上。一听说她住在六零一，女儿的脸色就变了，拼命拉着妈妈催她走。中年妇女却好似意犹未尽，凑近楼月的耳朵，小声说道：“听人说那房子死过人！”

女人嘴里哈出的热气仿佛烫到了楼月一般，她腾地一下站起身：“什么？不会吧？”

“妈，你别瞎说好吧！你千万别信我妈的，她也是听别人说的。”漂亮女孩一边否认，一边又神秘兮兮地小声对自己妈妈问道：“死的是不是个孩子？听说好像是从十三楼摔下来，正好落在六零一的阳台上……”女孩和中年妇女窃窃私语着走了。走出几步，那女孩突然回转头，望了望楼月怀里的孩子，眼中露出一丝笑。

站在原地的楼月，像是寒冬腊月被人从头浇了一桶冷水，整个人掉进了冰窖里。

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她觉得这个房子里仿佛多了些什么。就像今天晚上，楼月看了看手机，十二点整。又是这个时候。

她无法入睡，睁着眼睛望着白晃晃的天花板。换房子不太现实，秦松不会同意的，可是明天一定不能住这里了，一天也不能。

“咚咚咚！”好像是很轻的敲门声。楼月的神经一下子高度紧张，是我的幻听吧？不可能有敲门声，这么晚了。秦松是不会回来的，别人——也不会有别人。那么该不会是？

楼月的一颗心几乎停止了跳动。她想起小时候爷爷讲过的故事，爷爷说，只要心里没鬼，鬼也拿你无可奈何。更何况这世间多的是比鬼更丑恶的人，鬼又有什么好怕呢？

想到这里，楼月呼出了一口气。有一股力量支撑着她坐了起来。唯一的亲人爷爷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就过世了，如果他还在，那该多好！如果他还在，楼月就什么都不怕，因为她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永远支持她。爷爷会想办法让她换房子，爷爷会安慰她开导她。可如今那只是一种奢望。一切只能靠自己了。

生完孩子后这几个月，楼月时常想到死。在大街上看到疾驰而过的车辆，她想一头冲过去，站在阳台上眺望，她想翻过围栏跳下去。她想过很多种死法，最终都没能付诸实施，因为怀里的孩子。她不能让孩子没有妈妈呀。

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怕，她会怕鬼吗？当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的时候，她的精神为之一振。很奇怪，她突然就没那么害怕了。

楼月为孩子拢了拢被子，披着一件外套轻轻拧开了房门。

“滴答滴答滴答”客厅里的挂钟一如既往地响着，四围一片静寂。但那声音隐约还在。

“咚咚咚”又是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楼月的心一紧，分明就在门外。她下意识地往窗台望了望，呀，不对吧？窗帘什么时候被拉上了？

之前隔着玻璃窗看到一个黑影，然后她就躲进了卧室，明明没有拉过窗帘啊！可是现在窗帘严丝合缝地关着，楼月咬紧嘴唇，捏着拳头，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她瞪着双眼，感觉眼眶仿佛要裂开。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到门口。

门外真的有声音，千真万确。

楼月的手刚碰到门把手，又立马缩了回来。不管外面是什么，她无法让自己这样赤手空拳地面对。她打开猫眼，朝外看去。

一片红色的火光晃动着，还有什么东西在飞舞。大门口一个人蹲在地上在烧着什么，另一个披散着长发的人背对门口定定地站着。火光把蹲着那人的脸映得通红。站着的人这时突然转过身，也蹲下来，从旁边抓了一把什么丢进火里。

他们在烧纸钱！楼月暗自惊呼，半夜三更烧纸钱？天啊，真的见鬼了！楼月的腿一下子软了，她扶着门框，整个人因过度的恐惧几乎要疯掉。

但是好像有什么不对经，她又看了一眼，这一眼救了她。

一周后，秦松回家，房子里空空的。桌子上放着一张打印好的离婚协议，旁边还有一个白色信封。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赶紧掏出手机拨打秦月的电话，那头是“嘟嘟”的忙音，电话无法接通。

他迟疑半晌，又拨了一个电话。不到一刻钟，一位长发女子径自用钥匙熟练地开了门，走了进来。

她热情地用细长的手臂环住秦松：“亲爱的，你回来了！那位不在？”

秦松一把推开了女子：“别闹！你都做什么了？”

“呦，离婚协议都打好了呢！不知道有没有转移财产？”女子娇嗔地昂起脖颈，下颚那里一颗黑痣更衬出她雪白的肤色。她漫不经心地用两根手指夹起那张纸，正准备装腔作势地朗读一段，结果瞟到了旁边的白色信封。

“这是什么？”打开信封，女子的脸黑了。

秦松夺过去一张张翻看。他气得一把拍在桌子上：“你这都干了些什么呀！难怪楼月老说房子里有鬼，都是你搞的鬼！你搞这些名堂做什么？你是不是想吓死她？真要闹出人命我们就完了！”

听到这一通责难，女人怒气冲天。她拿起离婚协议撕成粉碎：“好啊！我成全你们！我知道你不想离婚，我白费了这些心了！这些年掏心掏肺地对你，只差没把这条命给你了！你开公司，我跟家里借钱给你，你买房子，我又贴补你。这房子买来我可没住过一天！我付出几十万，得到的就是一把钥匙。还得像做贼一样，趁没人的时候来！”

女人哭得稀里哗啦，秦松的心软了，拉了拉她的手。女人却刚烈地一把甩开：“我好好的日子不过，把自己从人变成了鬼，变成了鬼！我半夜跑到这里来敲门，烧纸，我搞各种声音吓她！最开始我自己都要被自己吓死，后来一想到你和她在这房子里过着一家人的生活，我又算是什么呢？我是个影子，是个鬼罢了！哈哈！”

“别胡说了！”秦松被她这么一说，心里又十分烦躁。当初要是没借她的钱就好了，要是那次喝酒没有碰她就好了，要是买房不和她扯上关系就好了……可是一切都回不了头了。这个美丽妖娆的女子此刻仿佛变成了一头怪兽，正张着血盆大口。秦松觉得自己简直要透不过气来。他点起一根烟，走到了阳台。

女人依旧不肯罢休，她追到阳台，拉着秦松的胳膊继续哭诉：“你到底离不离婚？”秦松甩开女人的手，冷冷地说道：“你的钱我会还给你！”

女人“哼”了一声，突然笑了：“你不离婚？那你也只能去另一个世界找他们了。”

秦松浑身一震，他一把揪住女人的衣领：“你什么意思？你到底把楼月怎么了？你疯了吧？”

“我疯了？疯的是她！她有抑郁症，她想自杀，你不知道吗？哈哈哈！”女人扬起脸庞朝着天空大笑起来。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

秦松狠狠将女人推开，冲了出去。身后，砰！是一声沉闷的巨响。

待他回过头，阳台上已空无一人，地上散落着几片碎纸屑。

“啊！真的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