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叹息，折射出了少年派太复杂的心理活动。它囊括了对未来美好愿景破灭的各种不甘和对面前即定现实困境的各种无奈。派还只是一个孩子，在茫茫大洋上与死神时刻相伴，历经无数风吹浪打顽强活下来本身就是个奇迹，逼迫其重新回到那前途未卜的惊涛骇浪里漫无目的地漂徙流荡是极难成行的事情。若未发生过什么惊天巨变，少年派的思想不会有根本转化，不会痛下决心去继续完成他的海上旅程。不过，我也能看得出，刚才的对话已经唤起了他对父母家人的思念，对改变命运的渴望，使他多少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感受到了人类社会的文明生活向他发出的深情召唤。那已故双亲生前对儿子的期望原是一种激励，但对此刻在岛上安于苟活的少年派来说却是一种刺痛。
必须在这个创口上给他加把盐！
我虽是单身猫一枚却仍大言不惭地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如果我结婚有了子女，肯定盼着他能有一个好前程，希望他接受好的教育，进入上流社会环境当中。我如果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混得很差，命运多舛，甚至将孤老一生，那心里会伤心死的。”说完这话，我自己都觉汗颜。幸亏我的脸色变化，人类觉察不出。
猫鼬界哪里有什么教育？教会孩子如何糊口就已经尽职尽责了。猫鼬们的功利色彩是很重的，什么意识形态和道德规范这些假招子都一概忽略不提。在乱世中学习，在乱世中成长，在乱世中生存。什么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的，那都是上层建筑，不在猫鼬的三界五行中。我们就有一句朴素直白的座右铭：甭管黑猫白猫，有吃有喝就算好猫。再者，猫鼬社会也没那么多阶级层次，大家信奉的就是丛林法则，谁有实力谁说话就算数。没实力的，只要别玩砸了，也是有道理。再不济，就埋头土里刨自己的食儿，不争不抢也是个活法。所以说，我们海神岛猫鼬都秉持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观念，等孩子大了一律赶出家门儿，逼着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去。
我满嘴里跑火车地呜囔一通，显然对少年派不起作用。他很门儿清我们那点儿事。
“你想念你失去了的父母家人吗？”我不信碰不到他的泪点。
“当然，有时梦见他们都误以为是现实。”少年派两眼发呆地说。
“你怀念你的亲人，我们也怀念我们的亲友。我们先前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海神岛上，现在却被老虎欺凌践踏杀戮，多少同族都逝去了，让我们每每想起都痛不欲生。”巫师搭言，带着忧伤语调。
他的话使我想起了长腿。我动了感情。“派，你知道吗？就在昨天，我的一个好哥们儿被你的老虎朋友给杀害了。这个仇，怎么了结？”
“老虎不是我的好哥们儿，只是个旅途相依的伴侣。我尽力规劝他了，也想尽了办法改变他，可他我行我素。这你们都知道。至于你的好哥们儿遭遇不幸，我也深表遗憾。一切节哀顺变吧。”少年派对这种每天都在发生的血光之灾麻木不仁了。
“什么？我的伙伴被你的伙伴害死了，就只是说个节哀顺变便完了吗？”我这话没说出来，心里可起了火。
“我们的这个朋友，与岛上大多数猫鼬都相识，广结善缘，深受大众喜爱。他的死，会引起岛内猫鼬的一致愤慨，积压已久的怒火很可能以此为导火索而剧烈引爆。我想，你不愿看到猫鼬一族与老虎两败俱伤的结果吧？”巫师冷不丁将了少年一军。
“可老虎不听我的，我又能拿他怎么办？你们和老虎之间爆发冲突，好比我手心打手背，都是肉疼。”
“那你就带老虎走嘛！”我不耐烦地说。
“可你们教我带老虎去哪呀？！”少年派被我的话逼得有点急了。
“你们不走，那我们就向老虎宣战！”话赶话，理对理。我也顾不得许多了，嘎嘣脆地发出了最后通牒。“派，你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带老虎走人，要么就接受猫鼬与老虎同归于尽的结果。我们猫鼬绝不与老虎共存于这海岛之上。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到时候，就剩你一个人在岛上吹着海风计算自己活的天数吧。”
本以为我这样打开天窗说亮话会让少年派觉醒，但他脸上犹疑不定的神情稍显即逝，绝口不提离岛半字。
“长腿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那么多猫鼬被老虎吃掉了，他们的冤魂是不会放过老虎的。总有一天，老虎必须血债血还！”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逼你，是为了大家都好！”
“我知道老虎的罪孽深重。我每天夜里都在为失去生命的猫鼬做祷告，祈祷他们的灵魂得到安息。我向所有的神灵发誓，我的心是虔诚的，我求天上的诸神都来保佑岛上的猫鼬繁盛不衰。”少年派的话音中充满了乞怜。
“你觉得你的祷告灵验了吗？神听到了你的祈求吗？”巫师认真地问。
少年派急切地回应：“我坚信祂们都听到了。我也为能够有朝一日重返人间做祷告。我在等待着神的旨意。”
我不敢保证他这不是又在拿着神仙说事儿。神可以等，少年派可以等，可我们等不了！老虎在天天吞噬着我们的同胞，说不定下一个真的就是我或者巫师。何况我已经有过两次不堪回首的胆寒经历了。
我看着少年派忧郁的眼神，忽然在脑海中蹦出一个念头：或许我该给少年派指出一个具体方向。
这孩子总说不知该往哪里走，多半是迫于找不到确切的航向。换位思考一下，要是让我驾着一条小船冒然去往一个陌生的国度，漫无边际地漂泊于海上，无异于自寻死路。他的心结可能就在于此。我们不妨给他提供一个选项或一些讯息，好让他知道，其实就近就能找到一片大陆。只要先回到有人类居住的大陆，再通过其他人类的帮助到达加拿大。这样不就解开结扣了吗？于是，我联想到了巫师前一晚刚讲过的那些史说。海神岛既然归属傲来国，应该离着其所在大陆东胜神洲不远。向着傲来国航行，应该是最可行的出海方案。诶！我怎么就没早点想到这儿呢！
我心里豁地了然，冲着巫师抛了个眼神，然后对少年派说道：“离此岛不远就有个东胜神洲大陆，派，你完全可以先去那里再转道前往加拿大，完成你父母的夙愿。”
巫师一下子也被我点醒了。“大个儿说的没错，从这里往西约莫航行几百里，就能到傲来国登岸。虽然我们不知道加拿大在哪里，可你到了傲来国，那里有的是人类朋友帮你去加拿大。”他给少年派详细介绍着。“傲来国是个礼仪之邦，居民乐善好施，扶危济困。昔日，咱这岛上出了个齐天大圣，就是后来那个护送唐僧西天取经的孙悟空。他曾用竹草简易编制的筏子向西渡海去过傲来国。他既能到达那里，你为何不能？”
“你们说的是真的？以前怎么没听你们说起过？”少年派将信将疑。他也难以确定我们的话有多少可信度。
“此话千真万确。”我紧叮了一句。
“绝无戏言。以前光心神不定躲老虎了。大个儿刚才提醒了我。出海一路向西，必有大陆。这是我们猫鼬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说法。你们人类会识文写字，应该也有更为详细的相关记录。”巫师也怕少年不信，紧叮了两句。
“如果此话不假，找到大陆的成功率就高了，倒是值得冒一次险！”少年派用夹杂着惊喜和求证的目光左右扫视着我俩。
我和巫师把该说的都说了，再不能多说什么，唯有同时笃定地点头。
“哦，我好像记起来年前读过那么一本中国人写的小说，叫什么《西游记》。书中确实提到过你们说的那个东胜神洲。不对呀，那是个神话呀。地球上只有七大洲四大洋，哪有什么东胜神洲？难道说的是非洲、澳洲还是美洲？不对，不对，应该是亚洲。书上有记载：当年的行者悟空是护送东土大唐的高僧来我们印度古国学习佛法的。而东土大唐就是现在雄踞东亚的大中华国。再结合我的漂流经过来推断，我们所在的岛屿十有八九毗邻东亚海岸线。嗯，一定是了。日本四岛也地处中国东海，都离着不远啊。没想到命运如此捉弄人，我和父母哥哥在菲律宾登上了一条准备开往加拿大的日本籍货轮，途中遭遇海难后，我自个在太平洋上又漂了一大圈，居然辗转到了日本附近。”
“你刚才说的一大堆国名、地名，我们都是第一次听说。世界太大了，我们又太渺小了，没有你们人类见多识广。我们只确定由此向西可以到达传说中的傲来国。到了那里就相当于登上了东胜神洲大陆。”巫师如实坦言。
少年派开始兴奋得走来走去，双手合十，自顾自嘴里絮叨着：“让我好好琢磨琢磨，冷静一点，再重新捋一下我刚才的判断思路。我们的船离开马尼拉后，沿着北纬15度附近向东行进，是要途经关岛的，那里有我们需要补充的淡水和食物。可航行没过三天就意外沉了，当时的出事地点应该在马里亚纳大海沟以西，之后，我乘着救生船随着洋流北上，碰巧靠上了海神岛南岸。这是完全符合逻辑的。Yes, That’s it！My God，奇迹呀。果真如此，我的祷告灵验了。我每天都在向神祷告。我把自己完全交给了神，求祂指引我走向未来。我坚信神关上我面前一扇门的同时会为我开启另一扇更宽敞的大门。天可怜见，我终于得到了神的怜悯和启示。若无祂的指引，我是看不见眼前那扇敞开的大门的。感谢上帝！感谢安拉！感谢毗湿奴！”
“这怎么就归功到神的头上去了呢？不是我和巫师给你指明的道儿吗？”我心里又好气又好笑。且不跟他矫情了，只要他和老虎随便被哪位好心大神领出海神岛，就都万事OK。
倒是巫师很能理解。他说：“还有你父母在天之灵保佑着你。”
“阿爸，阿妈，拉维，我知道，你们始终都在天上看着我呢。是你们保护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没被老虎吃掉，没被海水淹没，没被渴死饿死，我清楚这一切。。。呜呜呜。。。。”少年派说着哭了起来。这是喜极而泣。
我和巫师默默等他哭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渐渐止住了。
“光阴似箭，人生苦短。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下海？”巫师乘势追问。
“今晚我就跟理查德·帕克好好谈谈。我想我这方面就不用你们操心了，我恨不得马上带着他走。”少年派说着轻轻抱起我，借用我身上的绒毛抹干了他脸上的泪珠。“我还要谢谢你们这些日子的陪伴。真的，谢谢你们两个猫鼬朋友。”
我并不嫌弃少年派用我擦拭泪水，甚至还以我们猫鼬的友好亲近方式，伸舌头舔了一下他的泪痕。那味道比海水还咸还苦还涩。他此时太需要有人安慰一下了。只可惜他的身边只有两只小不点异类。“打是疼，骂是爱，哭也能表好心态”。这种看似矛盾的表达方式是不能用猫鼬常理论之的。“那么好，我们明天再来找你。看看在你临走前，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我按捺住内心的喜悦，不露声色地说。少年派带老虎离岛这事多半要谈成！
“要走就宜早不宜迟，眼看季风就要来了。”巫师做了个友情提示。
一年一度，海神岛上都有从北方刮来的季风。风力有时还很强。我们猫鼬若不注意防风避风，在树上熟睡时也偶会不小心被吹掉下来呢。季风就是纪年的标志，每过一次季风，岛上的猫鼬们就知道自己又长了一岁。这季风的到来，顺天应物，正当其时，但愿把近来降临岛上的厄运和作恶多端的老虎一股脑都吹进太平洋里，让我们这些连日闹心的猫鼬都清静清静。
“我是不是应该向北出发。我现在差不多有点方向感了。往东北去应该是日本。直接到那里找那家日本海运公司，他们有责任为这起海难事故做好善后义务。而且，还说不定缩短不少航程。”少年派起身辨别着方向，手搭凉棚向着东北方眺望，就像一眼能望见日本岛似的。
“我以为，这有点冒险。日本毕竟是个岛国，你的船很容易在海上因洋流、风向等因素而走偏错过。不如参考我们的建议，先向西行，再从大陆去日本。这样更稳妥。”巫师出于朋友之心，说出了自己的观点。
“我也是这个看法。你刚才说过，日本只是区区四岛之国，目标太小，可别漂得没影了。作为朋友，我们不希望你再下海出什么意外。”我也表示了担心。
长期的孤岛封闭生活限制了我和巫师对外面世界的想象。岛的概念在我俩大脑里就是对海神岛的直观认知。一座岛，还能有多大？我坚信我们的建议是有道理的。
少年派被我们俩说服了。“好吧，我听你们的，这趟航行就当是绕道拜访一下这个神秘的东方古国了，去见识见识那里的大唐后裔。”
“嗳，这就对了。不听朋友言，吃亏在眼前。听了朋友劝，包管吃饱饭。”我也被巫师熏陶成段子手了。
我们仨都舒爽地笑了起来。这里面笑的内涵却迥然不同。少年派笑的是奔向未来，而我和巫师笑的是恢复往昔。不管怎样，我们此刻同时看到了希望。
“我现在应该去船上看看，得做好下海的准备。要做的事情好像突然一下子都冒出来了。”少年派说着开始东拾西捡，归拢那些被他从船上搬到山上的东西。很多东西都是船上必用的，比如帆布、驯虎竿、线网、绳子、小水筒等，还有他在岛上收集的各类“宝贝”。这也够他干一气的了。
“你这是说干就干啊！你这个人类朋友一走，我们还有点不适应了。”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不舍。
“你到了加拿大以后，还会记起我们吗？”巫师也有点不舍地问。
“当然，我会一辈子记住这段经历的。猫鼬，不知名的花木，还有这座岛。”少年派说着，也埋头干着。
“要知道，我们心里不希望你这个人类朋友离去。”我的心暴露了软弱的一面。
“这个我知道，是理查德·帕克，是他搞糟了这里的一切。对了，我应该叫他来帮帮忙。不能让他闲着。理查德·帕克！理查德·帕克！”少年派呼唤着他的漂流旅伴。
哎呦喂，他这一喊老虎的名字，我咋就敏感得不要不要的了呢？浑身不自在。也难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两次入虎口，闻风就发抖。
我在老虎出现前跳到了少年派的肩上，以寻求到一点安全感。巫师倒没像我那样如临大敌，只是靠近了少年派，把腰身拱起来，警惕地关注周边林子里的动静。
果然是“龙行云，虎行风”。老虎裹挟着一股阴森戾风从远处林子里懒洋洋地挪过来。
（未完待续）
注：以上所有配图都来自百度和360图片网站，虽经酌情P改，但非本人版权所有，特此声明。另，文字原创不易，若有转载或摘抄请注明出处，谢谢大家的支持与关注！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