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卿阿长
Z出门前有个习惯，一旦把自己从洞穴里挖出来，就一定要去附近最清亮的水洼洗身。
对于成天浸在河流中的鹅卵石来说，这事情连单独拎出来讲的必要都没有。但对于Z来说，这事近乎仪式，他不常出门，十之八九的时间都在洞穴中冥想，迈出洞穴就意味着寻找答案，沐浴洗身因此自带了庄严。
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时分，Z起身，走出洞穴，俯身凝望面前的水洼，如同老僧入定般地久久地凝望。他看着水镜中的脸发起呆来，心中想着“这张脸如此不同，它跟河流中的所有鹅卵石都不一样，它的表面光滑得几乎发亮。”这次，Z没有洗身，他站直略微僵硬的身体，走回了洞穴，继续漫长的冥想。
不知过了多久，Z又洗身出门了，还背着很大的包袱。不，不是出门，不是在附近散步，不是去草地上晒太阳，是远行。肩负重物，走路也比寻常时候要慢，背后是奔腾的河流，脚下是看不到尽头的大河滩，他时刻不停地向外走去，甚至未曾回头看一眼他的洞穴。
Z终于停下来，应该说是不得不。因为他遇到了一只长着三角形耳朵的东西，三角形一直冲着他咆哮狂吠，虽未近身却声音可怖。可Z没有动摇，稳了稳身上的包袱向前迈出了一只脚，尽管走过去后，三角形的口水沾湿了半身，大概因为Z是整个河域内唯一特别的鹅卵石吧，那只可怜的东西毕竟还是拿Z毫无办法。
一路上，遇到很多事情，但是最后Z都挺过来了。最惊险的一次，是顶着一头黑水藻的生物捉到了Z，黑水藻旁边还带着别的东西，那是两个可以动的大圆圈，Z被黑水藻窝放在软软的又热热的身上，被“两圆圈”动着动着带到了很远的地方……好在Z是天赋过人的，最终还是从黑水藻身上滚落下来，“一定是因为我表面非常光滑，不然事就做不成了。”上天毕竟厚爱不同凡响的事物。Z四处望了望，借着太阳的光亮看到了，然后，抬起腿往前……
Z没有想过，他会遇到比他更光滑的鹅卵石。那时他早已忘了这次远行花了多长时间，他刚刚趟过一段雨后泥泞的路，光滑的身上到处是污泥。然后他看到了，看到了整整齐齐向上生长的一排排鹅卵石，比水镜还要平整，Z心想：“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长着鹅卵石的花纹，我肯定认不出他们来。他们看上去那么不一样，一排一排的像要通往天上，他们如此不同，他们直直地接近天空仿佛要去跟太阳聊天。”
失落感，像河中的涡流一样袭来，Z的心里刮过一阵又一阵的大风。原来，原来，我可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块石头。原来，真相竟是如此吗？
走了这么久，从不曾觉得累，可此时的Z突然觉得双脚有些软，于是坐了下来，盯着眼前的鹅卵石们发呆，他们不再是我这种圆滚的样子了，整个河滩上最光滑的我也比不上他们的万分之一，他们像是变成了我以前从未见过的三角形、黑水藻和两圆圈，他们不再像是鹅卵石了。他们，才是特别的吧。
阳光有些刺眼，污泥已经干透，现在像鳞片一样长在Z身上。“或许，我现在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鱼。”Z在心中笑道。
Z回头看，当然，河滩和河流早已是看不到的了，水洼倒是有的，远远近近有很多浑浊的。走得太久太远，洞穴已经不认识我了吧。再看着这些水镜鹅卵石时，心中涡流一样的风已经消失了，回家已变成梦中都不可能发生的事，现在，连洞穴的样子都已经不能记得的我，只能向前走吧，即便，即便我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块石头。
撑起双腿，拍打着身上的鱼鳞，把变得脏兮兮的包袱捡起来，Z向着挂在一排排鹅卵石上方的太阳走去。
那些埋头行走的时间，漫长而无用的、焦灼不安的、茫然无措的时间，从来不值得述说给别人听，最重要的是不寻常的事。寻常、普通、平凡，在述说中是一种罪恶，唯有不平凡的事才有价值。Z终于到了，一棵大松树下。
从前，在Z还拥有一个洞穴的时候，虽然出门不多，可是从河滩往上望过来时，总能看到太阳下面有一棵不容忽视的树，这棵树好像跟河滩上的柳树、松树、柏树都不一样，身上有不一样的光彩涌动。直到那天，Z在平整的水镜中以为发现了自己的不寻常，他因此想要跟这棵不容忽视的树，见一面，或许能不再寂寞呢。Z花了很长时间去想，等见到这棵树，我要告诉它我曾见过那么多寻常的树，我要告诉它“你跟我都如此不同，这是上天赋予的”。因此，Z多年来收集的柳絮、松果、柏针，全部被整理好放在包袱里，他出发了。
站在松树下的Z，怔怔地发着呆。他忘了思考，山顶上的风吹拂过草地，也吹过他脏污丑陋的表面，他身上那个包袱压得他快喘不过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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