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分给了我们每个人一些秘密,有的人完好无缺的带来,然后破损不堪的离开。
我在苏州的六月细雨里,我想起了范小姐。那个标准的北方方脸上挂着两末高原红的女孩。记忆里的她总是不怎么笑,就像是苏州阴翳云絮下包裹的连绵不断的阴雨天。
范小姐大概出现在我十五岁的光景里,随着时间推移了十年之久,我没办法清楚的记住具体的日期和清晰的线索,更不需提及准确的把握住其存留的近乎微弱的脉搏。记忆在时间的灰褐色河流里越发的被存于河道中的,尖锐的石子渐渐打磨细碎,唯一能捕捉的大概只有故事的高潮和迭落,我深知这对她来说,至少,对于记忆里的她来说,并不公平。
大概,范小姐是没有漂亮一些的衣服的,在和她相遇分别的那段日子里至少是没有的。她总是着一身暗红色板正的外套,毛球从领口不断地往下翻滚,滚落腰间,接而被如伫立在悬崖上的枯木一般唐突的敞口深蓝色牛仔裤取代。在那个时代,非主流和杀马特横行霸道的时代,她的衣着,发型、长相以及扎马尾的粉红色头绳,无一不土气到了极致。
很多人讥笑她。
她看着很多人微笑了一下。
就像个傻子一样。他们都那样说。
我起先并没注意过她,就像是从来不会刻意观察过境的风一样。
但还是会偶然遇到,比如在办公室,在楼梯转角,在收发作业的过程里。她总是注视着我,停顿片刻,像是观摩不常见的展览馆标本一样,然后轻松的笑了起来。大概她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傻气,至少在我看来,她的微笑是那么轻盈自在。
范小姐的外套在十一月份的夜雨过后便一直陪伴着她,枯燥单调的如北方即将来临的冬天。我在自己的那段岁月里,极度厌恶着那座小城的冬天,干枯的枝桠,嘶号的寒风,以及落雪之前昏沉压抑的天空和落雪之后永远晒不干净的泥泞。
“如果,一直是冬天就好了。”范小姐说,对着浑浊的窗子自言自语。她大概是喜欢这个季节的。
日子相安无事的流动,犹如绵软温吞的水,时间流逝便是流逝,没人悼念,更不会有人刻意提及。
最终,十五岁的冬天陪伴着范小姐满是毛球的暗红色外套一起丢在了过境的冷风里。春暖花开,取而代之的便是学校发的学生服。她的学生服是有些大的,外套蔫哄哄的在身体上耷拉着,裤子也像是两条拖把似的在地上来来回回的拖动着,粉红色的头绳把头发一丝不苟的归拢起来,露出了宽大的额头,人们都说,她就像是荒诞马戏里的小丑一样。
她笑,人们也笑。
“我和你说啊,范好像有狐臭。”同宿舍的女生和她同桌贼眉鼠眼的的小个子男生说,语毕,两个人笑的前仰后合,仿佛这样的不严肃的春末季节突然讲了一个极富笑点的故事。
一个午休,这条消息传遍了整个班级。每个人都笑,嘲讽的笑,配合的笑,就在这样的混沌季节里演绎着。
笑的背后是佐证。每个人都有意识无意识的走近范小姐,停住脚步,深呼吸。范小姐抬头,不知所措的回敬微笑。这次,她笑,别人却没再笑,而是回敬给了她严肃的审视。
“确实是,味道真冲。”他们议论纷纷,窃窃私语。
流言如同瘟疫,在时间的河流里不断发酵和流转。范小姐大概是知道的,在我换上了半袖体恤的季节里,她重新穿回了那件暗红色起球外套。扣子从上到下,一丝不苟的紧紧扣着,像是太空服那样的完整无缺。
但,仍旧没人和她说话,男女都是。
天气越来越热,而她的味道也越来越浓重。暴露和掩盖就像两个错误命题一样,没给她任何退路。同桌的男生总是一脸嫌弃的用书本扇动着浑浊的空气。范小姐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一言不发。
“妈的,受不了了,真给劲。”那个男孩每每下课都跑到教室后面的人群里咒骂,声音不大不小,刚刚覆盖住整个教室。
“滚你妈的,你身上都有味了。”旁边的‘大哥’推了他一把。
在几个人的打打闹闹中,范小姐安静的趴在了课桌上。我发作业路过,她看了一眼,停顿,接而往远离我的方向挪了挪身体。
这次,她没笑。
同桌的男孩去找老师换座位,因为学习太差,平时又爱捣乱,老师不予理会。后来他便在班主任的课上公开提出换座位的要求。
“老师,有味。”
“什么?”
“老师,你过来试试。”
班主任踏下讲台,伴随着所有人的目光,走近了范小姐的座位。
所有人就像戏园子里面的看客一样,不考量别人的感受,只是准备好足够量的笑和嘲弄等待着故事向前推进。
范小姐的脸就像电影里面的太平间女尸一样惨白,她的眼睛紧紧地盯着课本,那十几厘米大小的纸上似乎能容的小她所有的不堪和碎落。她微微颤抖,她缄口不言。
“什么味?就胡说。”
“臭味呗。”班里的‘老大’随声附和。一瞬间,笑声如同爆炸了烟花一样四散开来。看客们心满意足的相互对视,借此来延续故事高潮带来的奇异感受。
“你们俩个,后边站着。你和他换座位。”班主任指了指我的位置。
范小姐始终没再抬头,但我看到了,汗水亦或是泪水,它们在这个春末季节里坠落的轨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近孤独者孤独。
但,我想我能理解这种孤独。
范小姐变的沉默不语,她把书摞放在课桌的中心线上,自己总是驻留在自己的国境以南。尽管她努力的隐藏自己,消除气息。狐臭这件事总是像个把柄一样被人在手中玩弄。她不反抗,她也没哭,当然,也没再笑。
日子向温暖的夏天流动,她的难堪也一天多于一天。我能感受到那种味道,令人窒息。理智告诉我,这并非她的所愿。
范小姐越来越小心翼翼,她拉紧了自己的学生服,总是僵硬的保持住一个特定的姿势,如同一座过时的雕像孤零零的立在废墟之中。
“你别太难过。”
我把压在作业本下面的字条递给她。
她看着我,愣了一下。接而豆大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的滚落。她在那个莫名其妙的上午,哭泣不止,就像是心口被挖了个大洞无法再次回填一样。
我不知所措,我总是不知所措。
几天后她离开,退学,在办公室办理手续的时候我见到了她。她看了看我,笑了起来,轻盈的笑容在暗红色外套的衬托下越发闪耀。
“终于她妈走了。”那个从前和她同桌的男孩大肆宣扬着。听众们相互对视点头,就像驱赶走了一场瘟疫一样。
“这段日子受够了吧。”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了起来。我回敬微笑,没再说话。
“为什么哭成这样?”
“我在想,如果说这句话的不是你,而是他,那该多好。”范小姐那天坐在空荡的教室后面告诉我:“其实我挺喜欢他的,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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