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围巾

作者: 送你一个风筝 | 来源:发表于2018-12-02 00:36 被阅读26次

    结婚没两年,留全在单位喝酒和人打架。半年后从看守所出来,乡防疫站已经把他开除了。女人月兰对着他唉声叹气。他啥话也没说,开除就开除吧,爷还不稀罕那屌地方呢。胡胖子那熊样子趴在地上比猪都肥,咋当上站长的谁不知道?还见天恬着脸说工作得到领导肯定。屁!除了和一帮娘们勾勾搭搭,干过人事没有?

    不去就不去吧,咱在家做点啥也中,多少有个收入。月兰对他说。杨鸣忽闪着眼睛看着爸妈,不明白他们在说啥。

    后来,留全就在家里做点生意。养鸡。养猪。大棚种菜。可一直也经营不好,没赚上什么钱。因为倒一批布料还让一个温州人给骗了几万。报警才发现根本找不见那人。乡派出所那矮胖子警察说,等你找到那人了,再来报警。留全说,我就是找不到才来报警。警察眼一翻,当我们是神仙啊,上哪找去?整天一堆正事还处理不完呢。留全来气了,我这不是正事?警察猛的站起,大肚子把桌子往前顶出一尺来远,桌上东西哗啦啦的倒。你不要扰乱公务!出去!警察脸上的肉左右晃荡。

    也不知从啥时候开始,留全的脾气变的越来越坏,暴躁,爱发火。

    慢慢地,留全就有了酒瘾,一喝就醉,醉了就摔东西,打人。打女人,打孩子。那回在老歪家喝酒,乘着酒劲,马圈说他在防疫站没混好,要不然咋会弄到这地步?留全把手里的酒杯啪的一下在地上摔个粉碎,指着马圈嗷嚎,你算哪架子上的鸡?管恁宽?连个女人都混不上还有脸活着?马圈说了一声我日,就要窜过来打留全。老歪一手拉住一个,冲两人说,咋了?我叫你们来喝酒还有错了?咋恁大劲儿?咹?老歪的女人把围裙往桌子上一摔,说,走!都走!上外边打去!

    留全摇摇晃晃回到家,气没地儿出,脚踢着东西丁零当啷乱响,说话刺儿巴乍的。月兰一看就来气,说灌点猫尿就不是你了,七搅八拌的。留全一甩手,啪的一声在女人脸上就是一巴掌,酒后的劲没个分寸,女人重重的摔倒在地上。床上的儿子杨鸣吓醒了,哇哇的哭。

    月兰气极了,顺手抓起扫帚朝留全扔过去,正打中他的脸。留全头上窜火,你个破烂娘们儿,给你胆了啊,敢打我!他一脚踹在月兰的肩头,本来坐在地上的月兰咚的一下就平躺在了地上。

    床上的杨鸣哭的没了人声,爬着往妈妈身边来。

    怒火中烧的男人一扭身从门口抄起半块砖头,在女人的手上砸了下去。

    月兰的手指被留全用砖头砸断了一根。

    没多久,月兰就和留全离了婚。当时,她本想把儿子带走,可男人说啥也不同意,说,想要儿子婚我就不离了。

    那年儿子十岁。

    月兰走的时候,杨鸣哭得声音都哑了,妈妈,我要妈妈!妈妈紧紧搂住儿子,泣不成声,说,鸣鸣,妈妈对不起你,妈妈有心无力呀。男人一把扯过儿子,劈头一巴掌,眼珠子瞪得像要蹦出来,咬着牙说,哭,再哭打死你!让她找野男人去。儿子趴在地上,满身的土,用手支着地,嘤嘤着不敢哭出声。边上的老歪女人一抱住孩子,老歪拉走了留全。留全用力的挣脱着,嘴里还是不停地喊,滚!不要脸的女人!早晚我得勒死你!

    月兰住回了娘家。

    每天她都会想起儿子,梦里面全是鸣鸣哭着喊着找妈妈。惊醒之后,她的眼泪还是满面流淌。她不敢去看孩子,她怕叫男人知道了就会因为她而打孩子。她只是通过熟人打听儿子的消息。

    留全每天都喝酒,喝完了就闹事,越来越厉害。不知道他从哪弄来一把二尺多长的大砍刀,掂着刀就去随便去别家砍门,跺门。有时候没事,更多的是鼻青脸肿的摸回家。

    那天晚上喝多了竟然掂刀去了远升家,远升十里八村也是面子上的人,还没听说谁敢惹。远升也不理他,笑呵呵的就招呼几个兄弟过来把留全狠揍了一顿,远升就在一边看着,看打的差不多了,就招呼一声,好了!远升把那把砍刀扔进了外海子里。

    结果是留全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下不来。

    十来岁的杨鸣,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却每天吃不饱饭,有时一天还吃不上一顿。又不敢向爸爸说,爸爸看到他又是一顿打。他总是瞪着发红的眼对他说,早晚我得弄死你!

    那时杨鸣常常想,要是人不吃饭该多好啊。他经常感觉头晕眼花,他使劲咽着唾沫。很多时候,他在大白天就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实在饿极了,杨鸣就跑去姥姥家,有时会碰到妈妈。月兰抱着又黑又瘦的儿子一直哭。给儿子洗脸,给儿子做饭。吃饭的时候,杨鸣看到三舅妈在旁边翻着白眼,走过来走过去。

    因为没钱和饥饿,杨鸣的学也没法上了,小学没上完他就缀学了。

    那一次他去姥姥家找妈妈,姥姥抹着眼泪给外孙子说,你妈妈又找了一家。

    一年后,姥姥去世了。

    那以后没多久,杨鸣就开始了漂泊生活。

    他不想再回那个家,那里已没有一丝一毫让他可留恋的东西了。他更不想看见那个人,眼不见心不烦。外面是自由的。

    风里雨里,杨鸣在社会上混日子。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大城市,小城镇。吃的,穿的,都在垃圾堆里捡,碰到好心人了就给他些吃的穿的。在西安的时候,一个老太太让住她家,给他收拾出个房间,让他住下。老太太就一个人生活,杨鸣来了,他们就像祖孙俩。杨鸣觉得像做梦,咋就突然有了家了?

    梦还没醒来,老太太的儿子来了,把他东西扔出来,让他哪来回哪去。

    睡觉就在公园,桥洞,废弃砖窑厂。有时他会在小饭馆帮忙,刷盘子,扫地啥的,管他吃住行了。但是,一碰到检查的,他就被赶了来了。

    那回在太原他跟了一帮乞讨的人,天天在路边要钱。干了一阵子,那独眼男人太狠心,钱要的都交给他不说,还不让吃饱,一大早就得出门,谁不听话就是拳打脚踢一顿打。后来,杨鸣就和一个叫小黑的伙伴偷偷跑了。小黑的家在银川,他说想家了,就回了家。杨鸣不想家,他也不回家。他怕那独眼男人会找到他,就扒煤车去了张家口。

    多年的漂泊生活也养成了杨鸣的生存技能。他出行一般不坐客车,火车汽车都是,有钱也不坐,他只坐货车。

    这样的生活杨鸣一直持续了八年。

    直到他遇见了雪晴。

    杨鸣是在重庆的街头遇到同样流浪的雪晴的。雪晴的经历和他差不多,爸妈离婚,她跟了妈妈,而妈妈又结婚,后爹和他的孩子容不得她,她也就出走了。

    和雪晴在一起,杨鸣像是一下子回到了人间。雪晴在他的眼前如同一团炽热的火焰,慢慢地融化了他心中的那块冰。周围原本那个灰色的世界很快化作了鲜艳的光彩。

    近二十岁的杨鸣想,我这辈子的罪受够了,老天爷可怜我了。他决定回家,成家,过日子。他想,十来年了,家里的那个人也四十多了,他一定变了吧?以前的事就让他过去了吧,他毕竟是自己的爸爸。他可能也想我了吧?看见我不定会多高兴呢。更何况我还给他带回个儿媳妇。

    他把这个想法给雪晴一说,她也很高兴。说走就走,俩人收拾了一番,第二天就从成都踏上了回家的列车。

    一路上,杨鸣的心里像是盛开了一簇鲜艳的花,他快乐极了!真的,他想不出这种感觉离他有多远了,就像是上辈子的事。

    远远的看到村子,杨鸣飘着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

    八年了!我回家了!他牵着雪晴的手有些发抖。

    这么多年,那个人一点音信都没有,他咋样了?

    进了村,乡亲们一张张熟悉的面容他依然记得。他们对他俩个打招呼,鸣鸣回来了!好啊,俩人一块回来的呀?杨鸣笑着给大家递烟,雪晴贴在他身边脸羞的红红的。

    杨鸣觉察到,大家的笑咋还带着苦涩呢?

    杨鸣走的有些迫不及待,就几步路了为啥那样远?

    近了!近了!到了!到了!

    这是我的家吗?他想,原来不是这样的,梦里也不是这样的。破破烂烂像是多少年没人住了,连个大门都没有。周围邻居的都是整整齐齐的院落,他家怎么就那样?那个院子看上去碍眼,又那么寒碜。可那分明是他的家,当年他就是从这里离开的。

    杨鸣看了看雪晴,她站在那里不想动,他拉着她的手说,走吧。

    一个院子里像是一片荒地,七零八落地扔的什么东西都有,没有一样齐备的。没有动静,他想叫声爸,嘴角动了动却没出声。窗户上的塑料布烂的一缕一缕的,窗台上搁着几双粘满干泥巴的破布鞋。堂屋门也敞开着,他站在门口向里一探头,屋里灰蒙蒙的,光线很差。一股酸腐的怪味扑面而来,他不由得退了出来。家里没人,他从门边找来一个脏兮兮的小凳子,用嘴吹了吹,又用手抹了抹,放在雪晴的面前,说,先坐会儿吧,家里没人。

    看着乱七八糟的家,他也懒得动,在雪晴旁边蹲了下来,半天没说一句话。雪晴也用手托着下巴,支在腿上,盯着一个地方发愣。

    外头街上一个骂骂咧咧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慢慢地近了。那的声音越来越熟悉,杨鸣感到心里一阵哆嗦,遥远的记忆一下子闪回脑海,朦胧的印记瞬间变得清晰。回来了,一切似乎又都回来了。

    杨鸣的脑袋一片空白。

    哗啦一声,一个玻璃的东西在墙上摔碎,紧接着一个人晃荡着闯了进来。破烂的衣服上沾满了土和干草,头发乱蓬蓬的,成了灰色的了,一脸的胡子四下里长。是他,还是他。杨鸣一下子站起来,雪晴看见他的模样,也惊慌地站起来。杨鸣的嘴动了动,还是没能出声,就那么直直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那人稍微一怔,看见眼前站着两个人,停几秒钟,嘴一咧,脸上扯出一道道纹,露出黑黄的牙。那人笑了笑,说,啊,杨鸣啊,是杨鸣啊,回来了,嗯?又一转灰色的眼珠子,看着雪晴,说,这个,是谁呀?杨鸣忙说,噢,她,她是,是——。是你对象吧?话都不会说,好,好啊。

    他说着就进了堂屋,半天没有动静,杨鸣进屋一看,见他仰面躺在床上,已经鼾声如雷了。

    就这样,杨鸣回到了离开多年的家。

    他和雪晴一起,把堂屋西间里收拾了一下,就住下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俩人还在睡梦中,房间的门就咚咚地响起来。杨鸣清醒了一下,问道,谁呀?有事儿吗?

    没事,没事就得狠劲睡呀?该起了啊。门外的那个人说。

    等杨鸣和雪晴起来的时候,外面又没了动静。杨鸣在院子里找了一圈,他爸已找不着影了。杨鸣感到心里有些窝火,可又没什么办法,谁叫那是他爸呢?人的性格是不好改变的,他不还是那样吗?中间相隔多年的时间感觉一下子就没了,就像是昨天走的今天又回来了。

    从轧井里轧桶水,他和雪晴洗了脸。他进去灶屋,又是凌乱一片,锅台上倒着几个碗,盘子,连刷都没有,里面都发黑发霉了。啥吃的也没有,一口烂了半边的水缸下面,有两块被老鼠啃了几个窟窿的干红薯。

    杨鸣对雪晴说,赶集去吧,买点菜什么的。好长时间没赶过家里的集了。

    龙王庙集,就在他们村东面,很近,不到二里地。

    真是比以前热闹了,原先是一条街,现在又多了两条。一到集上,雪晴脸上就露出了笑容,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叽叽喳喳的说个不住。她把杨鸣的手抓得紧紧的,生怕俩人走散了。杨鸣给她买烧饼,买凉粉。那可是当年杨鸣最爱吃的东西,只要是一赶集,妈妈就买给他吃。雪晴吃得津津有味,嘴里塞的满满的。杨鸣问她,好吃吗?她鼓着嘴巴,嗯,嗯的点头,头发一颤一颤的。杨鸣笑着说,别慌,慢点吃呀。雪晴就低下头,不好意思的偷笑。

    杨鸣爱看雪晴的头发,短短的齐齐的剪发头,左边用一个小巧的花卡子别住。一说话,头发就一甩一甩的。有时杨鸣看着她的头发乱了一点,他就轻轻地给她抿过去。

    他们俩人买了好多青菜,又买条鱼。雪晴又叫多买两个烧饼,说爸还没吃饭呢。杨鸣说,对,对。

    二人回到家,爸爸正在院子里翻着一个衣服箱子,正从里面往外掏衣服,一件一件的扔在地上。杨鸣问,爸,你干什么呢?他爸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快速的扭回去。找衣服呢,找衣服呢,我的那个褂子跑哪去了?

    雪晴从袋子里掏出烧饼,递给留全说,爸,给你买的烧饼。留全停了手,看了雪晴一眼,嗯了一声,接过烧饼,狠狠咬了一口。

    俩人叮叮当当半天,把灶屋收拾了一番。雪晴做饭,杨鸣帮忙。

    中午吃饭的时候,杨鸣对父亲说,过几天把我和雪晴的事给办了吧?叫几家亲戚来坐坐,吃顿饭就行了,雪晴也说不用花费太多。

    办事?留全停下了手中的筷子,睁大眼睛看着杨鸣,又看看雪晴,说,办什么事?一分钱没有怎么办?又低下头吃饭。

    杨鸣的嘴角动了动,没说出话。雪晴一声不吭地吃饭。

    日子就这样过着。

    杨鸣骑车带着雪晴去十里外的小王庄看了妈妈。四十来岁的妈妈显的很老,头发白了近一半。眼神不像杨鸣记忆中的那样灵活了,笑容里还是满满的慈爱。妈妈在新家又生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妈妈现在的男人在离村不远的一座砖厂干活。中午回来时,妈妈给他介绍了一下杨鸣和雪晴,他嗯了一声,说,来了?脸上没啥表情。

    吃饭的时候,杨鸣和雪晴一边一个挨着妈妈坐着。妈妈给他俩不停的夹菜。看着儿子笑,看着雪晴笑。杨鸣看着妈妈的一根手指僵硬的支楞着,他心里一抖。

    杨鸣想,妈妈有了自己的家,又有了孩子,我的家呢?

    整个院子里充满着酒气,爸爸几乎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骂人,摔东西。其实这个家里也没什么东西可让他摔的了。

    有一次,雪晴有点难为情地小声对杨鸣说,把那个厕所再修一修吧,墙都裂了,有好几道缝,还没有一个门。杨鸣还笑话她,那么干净啊,厕所就是厕所,谁家的不是那个样?雪晴气的哼一声甩手走了。杨鸣看着她笑笑,就没当回事。

    那天,杨鸣去附近的一个村子找一个多年未见的伙伴。那人见他,分外热情,非要留他吃饭。没办法,吃饭他就没回家,结果还喝多了。

    一晃一晃地回了家。到家一看,雪晴缩着身子在灶屋门口坐着,怔怔的,眼睛有点红,脸色不好。

    一看见杨鸣回来,雪晴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无声的,那泪水一串一串的,那么多。表情惊恐中带着无奈。那一刻,杨鸣想,他这一辈子都忘不掉。

    杨鸣一下子扑过去,抓住雪晴,焦急的问,怎么啦?小晴,你是怎么啦?

    雪晴紧紧地搂住杨鸣,像是生怕他跑了似的,呜呜地哭起来。

    杨鸣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抓住雪晴的胳膊,大声地问,怎么啦?你到底怎么啦?雪晴一顿一顿地抽泣着,眼泪止不住地流。

    从雪晴断断续续的话里,杨鸣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雪晴感到身上不舒服,就想洗洗澡。杨鸣出门后,她等着杨鸣的爸爸也出去了——因为他每天吃过饭都要出去,也不知干什么,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他又回来了。雪晴就把大门从里面关了,又挂上锁。找来那个洗衣服的塑料大盆,用水刷刷,冲干净了,提到了里屋。又用铝壶在炉子上烧温了水,倒在盆里。又在井边打了一桶清水,往盆里兑上。找好毛巾香皂之类的用品,就从里面把堂屋门锁了,然后再从里边锁上里屋的门。她坐在床边喘了喘气,眼睛环视了一圈,新买的窗帘已经拉严实了,她又上前用手抻了抻,又晃了晃门,确实锁紧了,门边也没有缝,但她还是把水盆往后挪了挪,不让它冲着门口。她坐在那里,摸了摸衣服,没脱。又停了一会儿,她让自己振作一下,就一件一件地脱着衣服。她脱的很慢,不知为何,她老是感到心里发慌。她缩着身子,眼睛不时地往窗户往门口看。她有些不想洗了的念头,可身上真是不干净了。她想,快点洗吧,随便洗一下就可以了。最后一件衣服脱下,她一下子踏进水盆里,双臂搂紧了身子,好一会儿没动弹。然后,她就拿起毛巾,蘸着水在身上擦起来,她擦的很快,水在她的身子周围哗哗地响着。她的心里发毛,她想快点洗完。忽然,她听到哪里有咚的一声,她心里一哆嗦。好像是从院子里传过来。有人!谁?是谁?杨鸣吗?他回来了吗?不对!他说中午不一定回来了,可能是没找到人吧。堂屋门响起来,先是轻微的咣当一下,接着声音大起来,门鼻子在门上碰撞得叮叮当当地响。杨鸣!杨鸣吗?雪晴听出自己的声音在发颤,她紧紧地盯着里屋的门。外面没有响应,堂屋门依然在响。谁?谁呀?是杨鸣吗?她冲外面问。她的呼吸急促,心扑通扑通在跳,像是要蹦出来了。外面没有回应,可分明是有个人正在开门。她感到头发就要竖起来了,慌忙从盆里站起来,从床边抓起衣服,胡乱地往身上套。就在这时,她听到堂屋门咣地一声开了,同时一个重重的脚步正向里屋走来。谁?谁?她的声音变得凄厉又恐怖,衣服怎么也穿不到身上。突然,咚的一声,里屋的门被撞开,她啊的一声尖叫,把衣服全搂在身上,往后猛退几步,身子一下贴到了墙上。是他!又是他!又是那两个可怕的眼睛,恶狠狠的,射出冷厉的强光。她一下子又顺着墙蹲地那里,她胸前搂着的衣服像是一堆破烂,零零碎碎的怎么也顾不完身子。你,你,爸,你干什么?她感到自己的嘴唇和牙齿在不停地上下磕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身子使劲地蜷缩在一起。他的脸色阴沉,像是一块褐色的石头。一声不吭,站在那里,似乎有点迟疑。两人就那样僵持着,她看到他一边的嘴角微微翘起。这时,她的眼泪不知怎么就流下来了。她冲他喊道,滚!你滚!这时他向着他走过来,她一个尖厉的声音拖得很长,冲他声嘶力竭地号叫,啊——!又从身边摸到一支鞋向他砸过去,他抬起胳膊挡了一下,鞋落在了他脚边的水盆里。他站住了。低头看了看水盆,就慢慢弯下腰,把手伸到水里晃了晃,又勾起手心舀了些水,触进鼻子闻了闻,手离鼻子很近,他闭上眼,鼻子在手心里来回的动,接着又猛的一吸,忽然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声音很大,脸色变得紫红。他弯着腰,手掌一直那么勾着,紧紧的。他咳嗽着出了里屋的门,水在他的身下一下一下的滴着。她听着他咳嗽着走到院子里,伴随着大门一阵咣当声,咳嗽的声音又走出了院子。

    雪晴脸上全是泪,久久地一动不动。

    杨鸣一时怔在那里,脑子里一会儿是纷繁杂乱,无数的念头相互碰撞,交缠,撕咬,他感觉自己的头就要被撑破了,可转瞬之间脑子里又是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的脸扭曲的变了形。他用手使劲地捶着拍着自己的头。他想喊却喊不出,他想冲出去却迈不动步子。

    雪晴在他肩上嘤嘤地哭,像一只受伤了的小鸟。可杨鸣却不知怎样去帮她,保护她。

    杨鸣毫无知觉的搂着雪晴,在院子里坐着,谁也不再说一句话。杨鸣看着被树枝凌乱隔开的天空,看那在碧蓝的天空下飞翔的小鸟,他多想和它们为伴呀,他和雪晴都长着一双洁白的翅膀。他们谁也不理,就他们俩人,爱飞到哪儿就飞到哪儿,爱飞多高就飞多高。他们俩个紧挨着翅膀,穿越云层,掠过海面,让笑声一直陪伴着他们。

    杨鸣的眼有些酸涩,他慢慢低下头来,一串眼泪脱眶而下。一阵轻风吹过,矇眬中,地上的落叶和一些断落的草屑在风中哗啦啦的翻转。杨鸣就羡慕它们,它们已经没有了生命,没有感情,不会思索。这那样无忧无虑的随风而行,一任天地洗礼,顺应天地,自生自灭。妈妈,他想到了妈妈。妈妈,你生我干什么呀?你为何让我受那么多的罪呀?老天爷,你咋就不睁眼哪,你就不看看,从小到大我杨鸣受的苦受的罪还少吗?你咋就对我这样呢?你真是要逼死我吗?

    杨鸣闭住了双眼,双手捧住了脸,止不住的泪水顺着指缝流出来。

    留全一天没回家。杨鸣怕他会回来,他不知该怎样去面对那个人。

    他本想着,八年的时光一定会改变一个人。他会冷静下来,想想自己的错,自己的不对。身边的人一个个离他而去,他心里一定会难受,一定会后悔。该怎样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他一定会想很多很多。

    可现在,杨鸣彻底明白了。他完全想错了,一个人怎么会轻易改变呢?一个成人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是刻进骨头里的。他所有的行为会一直沿着自己的固有的思路走下去,随着年龄增长,他会越来越顽固,越来越极端。他会把这些东西带到坟墓里,把它化在他周围的泥土里,一直环绕着他。他甚至始终以拥有这种性格而自豪。

    天渐渐的黑下来了。树上叽叽喳喳叫的麻雀们声音也变了调,它们是要回窝了。

    雪晴一句话也不说,杨鸣握着她的手,只是那么握着,他说不出什么话,他也不知该如何去说。他感到心里闷的难受,他不知如何去安慰眼前这个女孩子,这个他一心爱着的女孩子。就是眼前这个孤单孱弱的女孩子,把他从冰冷的世界拉回来,给了他爱,给了他情,给了他心,给了他一切。然而,当她遭遇不幸时,自己却不能挺身而出,不能保护她。

    好久,杨鸣动了动身子说,我给你做饭去。他想把手松开,雪晴却把他的手紧紧抓住了。雪晴朦胧着泪眼看着他,摇了摇头。

    那,那就进屋吧。杨鸣扶着雪晴往屋里走。雪晴走到门口,一下子就站住了。杨鸣的眼泪一下子又涌出来了,他搂住雪晴的肩膀,颤抖着声音说,进去吧,别怕,有我呢,我再也不离开你一步了。进屋吧,听话,啊。

    杨鸣把沙发上搁着的那条白围巾拿起来,搭在沙发扶手上。这条围巾是他们刚认识的时候,雪晴背着他织的。早上杨鸣出门的时候,雪晴给他拿出来,可他走的急,竟忘带了。

    杨鸣和雪晴坐在了沙发上,他们依然不说一句话。雪晴的眼睛只看着一个地方发呆,杨鸣一会看看雪晴一会看看别处。

    天完全黑了,屋里的灯光有些昏暗。

    村子里传来一阵狗叫声。

    没多大一会儿,大门咣当一声开了。他们知道,是他回来了。

    杨鸣不禁有些慌张起来。他想,他并不是害怕,只是想像不出大家共同面对时会是一种什么情形。他不回来该多好啊,可这怎么可能呢?不回来他能去哪呢?那个人要不是他的爸爸多好啊。要是另一个人,他想他能咬碎他,撕碎他,他能咬碎自己的牙把他嚼成粉末。他感到脑门上的血管一鼓一鼓的,像要迸裂了。殷红的血会在他眼着飘飞,大珠小珠,再落满了全身。那样他就会倒下去,他就会死了,他就不会再想这些了,脑子就会是一片空白了,可这没有发生,他偏偏还活着,而身边依偎着他的是他心爱的人。雪晴,你给了我多少温暖多少感动,雪晴,你经历了那么多的苦难,我说过跟着我不会让你再受苦了,可,可,雪晴,是我让你受苦了。他想走,想躲开这一切,可他又能去哪呢?这是他的家啊,离开多年的家啊。多少个日夜,他想着梦着的就是这个家,想起家,他心里的难过就会在全身弥漫开来,泪水就咋也止不住了。他想,那么多年的漂泊生活他就没有流这么多的泪水。他的这个家,就像在他身上系了一条线,教他如何都挣不脱。随着时间的增长,他每迈出离家远的一步,那双脚是何等的沉重,可要是迈出的一步是离家的方向近一些,他的心里就是禁不住的轻松,快乐。

    外面的脚步有些凌乱,越来越近了。

    雪晴哭着向他说的那些话一下子就闪回他的眼前。

    那个人又醉了,嘴里骂骂咧咧听不清什么话。啪的一声,伴着叮叮呤呤一阵脆响,一个酒瓶在堂屋门口开花。留全冲着屋里喊道,滚!滚!雪晴一阵哆嗦,慌忙抱紧杨鸣,抓住他的手,握的很紧,身子不停地发抖。杨鸣撇着嘴角,鄙夷地看着爸爸,没有说话。他的心咚咚的跳。那个昏暗的影子站在门口,用手指着他们厉声喊,滚!叫她滚蛋!不要脸!他的脚步不停的摇晃着。他说着竟突然走到门后,操起一把凳子,向雪晴砸过来。杨鸣急忙站起来护住雪晴,那把凳子就砸在了杨鸣的胳膊上。留全的火气直窜上来,骂道,你个狗日的还拦着,反天了你!我打死你!凳子又朝着杨鸣抡下来。一条凳子的腿,从杨鸣的额头划过,顿时,他就感觉眉头有热乎乎的东西流下来,很快就蒙住了他的眼,灯光下,他眼前所看到的都变成了暗红色。雪晴愣了一下,很快扑了过来,侧身搂住杨鸣,看着他急促的说,血!流血了!别打了!爸,你别打了!杨鸣感到浑身的血都在往上涌,两只眼里要喷出火来,他额头的血管在扑通扑通的跳动。他只是看到了脑门上流下的血,却没有疼痛,没有丝毫的感觉。他一下子甩开雪晴,雪晴后退了几步,靠在墙上。他朝眼前这个人冲了上去,他的双眼里要喷出火来,他去夺他手里的凳子。他想把他手里的凳子夺下来,可他抓的很结实,用那凳子使劲的推他,一顿一顿的撞他,又抬腿在杨鸣腿上跺了一脚。啊,王八蛋!你还敢夺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一瞬间,这声音往回穿越,和小时候的声音重合在一起。杨鸣突然感到又一股热气急速的穿流于全身,充满着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那无数的细胞在发胀,暴裂,他都听见了那啪啪的响声。最后那一股沸腾的热流径直冲向他的脑门,又一个急转弯,从他的双眼里喷出来。他的双臂顿时有了强大的力量,他狠狠的一拧凳子,又猛的一拽,那凳子就在他手里了。杨鸣紧接着就向他砸过去,他头一偏,凳子咔嚓一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又一脚将他踢倒。他感到额头上的血在四处乱飞。他抓住那个人的衣领,往地上撞他。那人喷着浓烈的酒气,嘴里一直在喊,滚!滚!王八蛋!都给我滚!他看着地上这张扭曲又狰狞的脸,这张脸在疯狂的变幻,巨大,微小;模糊,清晰;黑暗,阴冷。这是谁?我没见过?他是爸爸?是吗?是这个人吗?不是!不是!他究竟是谁?往事一幕幕飞快闪现在眼前,像电影里快速闪过的镜头:这个人喝酒,打跑妈妈,打他,没有饭吃,常年流浪在街头,欺负雪晴,可怜的女孩,他最亲爱的人……。地上躺着的那个人,不停地叫着,骂着,用口水吐他,双腿在后面不住的踢他,用膝盖拱他的后背,他几乎就翻倒在地上了。他顺手抓起沙发边上的那条白围巾,一下子缠在他的脖子上,用脚踩住一头,手抓住另一头,使劲地勒。地上的那个人从后面猛地一脚蹬在他的脸上,那脚又向后奋力的压下去,将他压倒在地上。他连忙翻了个身,不等那人站起,他一下子又扑下去。这时,一直在旁边靠着墙哭的雪晴站直了身子,她快步走过来,迅速抓起围巾。他们一人抓住围巾的一头,两只脚蹬着那人的肩膀使劲向两边拽。那人用手拼命地抠着陷在脖子里的白围巾,两只鞋甩在了门边,赤着的双脚在地上乱蹬乱踢。他嘴里断断续续发出呃呃的声音,像是垂死的老山羊的哀号。嘴使劲的裂着,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眼珠子瞪得很大,像是要蹦出来了。鬓角处曲折的青筋一条条鼓起,像一根根缠绕在上面的绿色电线。脸色显出紫黑,越来越肿胀。伸长的舌头不停地在嘴唇上动着。俩个人努力向后倾斜着身子,那条白围巾被拉的又细又长,像一根白色的绳子。灯光下的屋子里,三个人构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角,那三角稳稳的,一切静止下来,仿佛世界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没多大功夫,那根白色的绳子不再抖动了,静下来了。他低下头去看,见那人已不再挣扎了,他的腿正在慢慢地伸直,手也轻轻地放了下来,摊在身体两侧。很快,整个身子变得笔直了,像睡着了一样。

    所有的一切在霎时间变为空白,一切都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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