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雪比往年来得更早一些。
11月13日是传统寒衣节，在提前一天回老家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屋后背阴处竟有成片的残雪。父亲说昨晚下了一小会儿应该早就化了吧。朋友圈里不少人在晒泰山的雪景，还有人遗憾专门去玉泉寺看银杏满身遍披黄金甲谁知一夜风雪竟然吹落了所有叶子，只能看盘龙般的虬枝黑黢黢刺向高空。
不知怎的我一下子就想起校园里那几棵银杏树。小城虽然没能分享雪花的恩宠却刮了一夜风，那些银杏树我还没来得及欣赏它们最灿烂辉煌的时刻呢，该不会也被剥落了华衣瑟缩在凛冽的寒风里吧？
返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小花园，看那几棵银杏树是否只留下光秃秃的枝桠愁眉苦脸。拐过敬业楼角便长吁一口气，一股难以言传的温暖涌上心头——那几棵银杏别说落秃叶子了，竟然还青绿团团看不出丝毫衰颓的样子……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哑然失笑：怎么就牵挂起校园这些银杏树来了呢，什么时候开始把那几棵银杏树与校园联想在一起？关键是这种联想如此自然和紧密就像一提起故乡就想起村东头尧陵禅寺那棵七百年的银杏树？
校园银杏
我们学校敬业楼后面有个小小的花园。花园确实很小简直称得上袖珍却极雅致有品：一潭圆盘形的池塘，塘里当然有几盆睡莲和各色游鱼，塘中间矗一座小小的假山，叠嶂流瀑配一两株矮松与山荆，每日晨昏时光便有淙淙流水从山顶缓缓流淌，那声音与鸟儿的啼鸣及学生的喧闹混在一起别有一番味道。池塘两翼有几株青枫，那几棵银杏便贴身近侍拱卫其后，树算不上粗壮却极挺拔。在五楼上课不经意往窗外一瞥就看到它的枝梢，看到鸟儿在枝梢间栖落，蹦跳、盘旋。再往后扇形辐射的是一片芍药和牡丹、一圃修剪得疏密有致的竹子。讲课的间隙我常立窗前，望假山，望小城的天际线，望银杏的枝梢。望着望着就发呆，有主题没主题冥想遐思。
不知啥时起这几棵银杏树成了我手机相册里的固定居民，看到它就想起那圃翠竹想起假山池塘，想起法桐搭成浓荫遮阳棚的操场路……
一晃眼我来这所学校已经16年。我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这几棵银杏树，就像不确定自己从哪天起真正接受了“中职人”这个身份。
时间过得可真快，这一叠叠日子简直就像翻书页。16年的光阴就这样一页一页翻了过去。很多日子连点声响都没留下，连点气味都没留下，空洞得甚至让你怀疑是否翻过。
我是2008年调来这所学校的。其实当时来不是奔着中专的名头，也许正因为如此包括最后留在这所中专学校里内心多少有些纠结，有些抵触，有些消极。
2008年县里统一组建高考复读学校从各高中抽调教师，对于地处乡镇的高中教师来说这抽调便有几分选拔的意味，因为可以进县城，可以转移人事关系，从最自私角度讲能让孩子接受县内最优质教育资源，更何况年年送毕业班对高中教师而言本身就是一种荣耀和激励！
后来复读学校撤销，县城各高中的教师回了原学校，乡镇驻地来的大多留在了中专学校教中职，这一晃就是16年。
说实话才留下的那几年非常挣扎，虽然一直在调整却总抹不去内心的压抑和失落，和朋友交流时甚至会有意无意地避开中职这两个字眼儿。
失落主要来源于学生，来源于内心无处安放的所谓成就感——其实说起来就像笑话，作为基层学校的基层教师，所谓成就感无非就是自我认同而已，但这东西很玄妙，因为它和归属感、存在感甚至幸福感密切相关——一旦没有了成就感，日子就似乎被抽去了筋骨和脊梁怎么过也提不起来气儿，如果长时间软软塌塌地活着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觉得压抑。
这种情况不独出现在我身上，从普教转过来的那些同事都存在，差别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普通高中面临升学的压力，绝大部分同学也都有明确的目标、学习的热情和动力，教室和校园里洋溢着青春的蓬勃与朝气：早读书声朗朗，自习课总有学生缠住老师问这样那样的问题，讲课不敢有丝毫松懈，生怕自己稍不留神就会被学生这样那样调侃或质疑。尤其是后来教高三复读班，日子过得简直像陀螺紧张而充实。这一下子转到中职好像原本绷紧的发条突然松了劲儿——那几乎不能说松懈而是一泄到了底！
到现在还清楚记得给中职生上第一堂课的样子：睡倒一大片，课桌上光溜溜，学生几乎都懒得往书桌上拿课本儿，讲台上的慷慨激昂就像一滴水落到沙漠里，越投入便越讽刺……
一边是顽固的声音在压抑：这不该是学生应有的样子，这不该是青春虚度的时光，天天沉沦在这样的圈子里整个人都觉得憋气。
另一边却在安慰和提醒：这也是孩子。百人百样才是世界的真实，作为教师更不应该厚此薄彼，每个人有不同的人生轨迹，生活原本就有不同的定义，就像每朵花都有自己的成长周期，每棵草也是，每株树也是。
每个人的成长对陪伴者来说都是一种再教育，时光引导我渐渐明白了它的真实含义。我也清楚地知道每个孩子都可爱，爱不爱学习、会不会学习甚至学好学不好都不应该是教师评价他们的唯一标准，作为教师更不应该因为个人好恶来对待学生。
作为园丁，花有花的美，草有草的美，树有树的美。我们要做的不是硬要把草变成树而是欣赏和引导，通过精心培育和裁剪让他们更美丽。
从抵触中职这个符号到最后真正成为一名中职人经历了漫长的过程。这个过程让我清醒地认识人生不应不能也无法用简单地好坏对错来定义，所有的经历终将成为生命的财富，你的心在哪里，快乐便也在哪里。
我又一次想起那几棵银杏树。
虽然我不知道它们是哪一年来到这所学校，但我能肯定它们也是从别处移栽到这里，也许它们原本在山野，也许在园林，突然有一天就被挖了出来展转装卸来到了这里。
它们肯定也有水土不服的日子，但不会有人注意它们的挣扎。有些苦痛最好的办法就是独自承受消解，然后就像今天的银杏树一样成为风景吸引无数人欣赏它们的美丽。
人和树其实一样，谁都无法预料最后的结局，也许你今天正好好地长在这里，明天就被命运安排到了那里。我们只需做好一件事：不管在哪里都努力释放我们的美丽，先别管有没有人欣赏，至少先美给自己。
监考总有些无聊，就在一遍遍叫醒睡觉学生的闲隙里，我脑海冒出几行不像样的诗，随手抄在这里：
——致那些银杏树
总会不经意间看到你
校园，窗后，假山旁
阳光、风雨就这样堆叠，沉积
冷暖、黑白纠结血肉、筋骨、悲喜
总以为不过一场擦肩而过的邂逅
装卸或者存放记忆、光环以及伤口
该结痂的总要结痂
就像阳光奔跑 玫瑰绽放
远方，或者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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