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農譚】之三
外国诗里,写到丁香花的,我记得两首,都与死亡有关。一个是惠特曼的《当紫丁香最近在庭院中开放的时候》,楚图南译;一个是艾略特的《荒原》:“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回忆和欲望,让春雨/挑动着呆钝的根。”这是查良铮的译文,最得我心。
我不了解丁香花在西方文化的语境中有何隐喻,但它在中国文学中代表的却是哀怨。这个习惯性的世纪病,流行于晚唐,李义山、李璟他们干的好事,弄得到了民国,还有戴望舒《雨巷》诗,来终结丁香情结。但这篇新诗不过是“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的稀释版罢了。
丁香生北方,是庭院、街道上的主要绿植。北方的孩子,是看着丁香花长大的,或者说,是在丁香花一年年花开花谢的轮回中长大的。学画的孩子,一画到静物,老师走到画室外面,轻易便折了一大捧紫丁香进来,找个陶罐子往里面一插,学生的画板上便浮现出一簇紫云,画室里静静的,只有淡淡的有些药味的芬芳。
因为这样的开始,北方的画家,很少没画过丁香花的。俄罗斯也是,他们来中国卖画的,这题材总是有一些。
余生北地,当然也不例外。甚至很多年中,偏爱紫色。八十年代初,诗人邹荻帆出版诗集《布谷鸟与紫丁香》,买了一本。我对他的诗,并无偏好,但封面却颇得我心。黄永玉画的,紫丁香成穗状,那紫色层次丰富极了,又以白色点染,背景是暗得发黑的叶子。黄苗子题签,清逸干净,堪称绝配。
丁香花清明后开,是时常有风雨,但它却格外顽强。丁香花四瓣,《花镜》上说:“细小似雀舌”,偶有五瓣者。不知道何年何月起,开始流传“五瓣丁香”的故事,找到它就能找到幸福云云。有人还写了一部小说,风行一时。我们几个同学,雨天翘课,去隔壁机关大院里找,细雨繁花,最后发现五瓣者居然不少。那时候年纪还小,何谓幸福?起哄而已。不过,那个雨天的味道,那个苏联风的房子,三十年了,还是存在记忆里。
丁香花的品种很多,常见者为欧洲丁香、紫丁香、白丁香,此外还有波斯丁香、暴马丁香。暴马丁香开白花,可入药。小时候父亲有一个暴马丁香木的茶叶罐,机器刨的,外面漆过,闻着有木香,只是里面放了茉莉花茶后,味道也含混了。白丁香不常见,但十年前,在华师大丽娃河边上发现了一株,生得瘦弱,大约是北木南移,水土不服吧。有一本园艺书上说,上海病虫害多,丁香生长较弱,似有理。
上海有个著名的丁香花园,但内中却无丁香,廿载前流徙淞滨,借居园外,有天早上见到演员白杨,坐在轮椅上,后来知道,她就住在华山路。又后来知道,丁香也是一个女人的名字。
以丁香为市花的城市很多,哈尔滨、西宁的丁香花我都见到过。它们青睐丁香,多半与冰冻期长有关。在冰雪覆盖大地,漫长的冬季过后,一丛一丛紫丁香的盛开,预示着复苏与开始,那种珍视春色的心情,热带的人们是比较不容易想象的。
北京的丁香也很多,晚清文人多有题咏。甚至有一出“丁香花案”,主角是龚自珍与满洲贝勒奕绘的侧室西林太清春。其证据为定庵《己亥杂诗》之二百零九首:“空山徙倚倦游身,梦见城西阆苑春。一骑传笺朱邸晚,临风递与缟衣人。”作者自注“忆宣武门内太平湖之丁香花一首”。他们认识的时候,西林太清春是个贵妇加文青,龚定庵则是个不怎么走运的七品官,自从曾朴《孽海花》与冒辟疆的小册子八卦两人暗通款曲之后,这事仿佛成了铁证。
龚定庵素喜丁香,“难忘细雨红泥寺,湿透春裘倚此花。”而西林太清春亦常为赠花予人之雅事,悠悠岁月,真相与丁香花一样紫雾迷濛,怕是永远的谜了吧。高阳有说部《丁香花》,述定庵事,持相互欣赏、未及于乱说,难得的小说家言,定庵再世,当再拜矣。
《荒原》之中译本,有七八种之多,好事者加以比较,已经成为一个专门的学问。那开头,汤永宽氏译为: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培育出丁香,把记忆和欲望/混合在一起,用春雨/搅动迟钝的根蒂。
丁香花清香袭人,叶子却是苦涩的。高阳的小说还原了龚定庵作诗的情境,春雨、丁香、欲望,搅和在一起,苦艾酒般,无奈的回忆,纠结的人生,这译文,倒颇有龚诗的神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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