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曾认为,铁凝的小说可分两类,一类“清新秀润”,表现淡远含蓄的美,如早期的《哦,香雪》;另一类则粗砺酣畅,如《麦秸垛》。但也不能一概而论,比如这篇写于1990年的《孕妇和牛》虽是清新秀润,却也厚重深沉,显示出一位著名作家日臻成熟丰厚的一面。
这篇被汪曾祺称作“俊得少有”的小说到底“俊”在何处?我想应该有以下几点:
1、朴素而又深挚的情感内核——孕妇形象的塑造
母爱一直是文学创作的主题,但是像铁凝这样写的朴素而又深挚的作品却并不多见。小说一开始从轻处落笔,看似不经意的淡淡叙述一个孕妇牵着一只怀孕的牛上街赶集的事件,然则随着作者笔触的展开,情感日渐丰盈而达到深挚:孕妇怕也怀了孕的黑累着身子,来回时,孕妇都没骑黑,走快走慢由着黑的性儿,同病相怜,又有点儿共同的自豪感,于是一块儿腆着骄傲的肚子上路,善良温婉的中国女性形象跃然纸上;作者并未满足于此而停下手中的画笔,而是给眼前的孕妇抹上了最浓重的一笔,为了肚中的孩子将来无疑要加入这上学、放学的队伍,一个不识字也不会写字的农村女子竟然不惧劳累描下了石碑上的文字,一个伟大的母亲的形象刹那间熠熠生辉起来;作者似乎深味中国古典文学的神髓,形成余音袅袅的效果,用牛与人的相依相偎,相亲相知的感动和这感动的表现“‘黑——呀!’孕妇在黑暗中小声嘟囔,声音有点颤,宛若幸福的呓语”结尾。景有尽而情无余,让人不禁对作者笔下的孕妇形象嘘唏长叹,回味不已。
作者并没有在孕妇的外貌上花费多少笔墨,因为她就和成千上万个农村孕妇一样——朴素,朴素得让作者也让读者忘记她的外在形象,可是在这朴素的外表下,包蕴的却又是最本质而又最深挚的情感——“母亲”对孩子的希望和寄托。这情感可以深挚到连怀孕的动物——牛也受到了她的关爱;这情感可以深挚到连孩子没有出生,还未做人母的她就已经开始操心到孩子的未来,并不惜身体的劳累和自己对“文字”的“无知”。
2、巧妙而又神到的情感外化——孕牛“黑”的作用
孕妇的形象固然鲜明,孕牛“黑”的作用却也绝不可忽视。在高明的作家手中,每一个角色都有它的重要之处,甚至是绝妙之处。本文的“黑”牛就是如此。
在铁凝笔下的“黑”牛,是作者精心构思的产物,作者赋于它怀孕的身体,有“水”的眼睛,善“听”的耳朵,得体的举动,善解人意的心灵。它与孕妇相得益彰的凸现出作者的创作意图。
“黑”那怀孕的身体衬托出孕妇的善良和母性的光辉,与孕妇一路相伴有“水”的眼睛见证了孕妇母性的行为;善“听”的耳朵,耳闻了孕妇恼意的吆喝、赶集沉闷时夸张的叫声、感动时幸福的呓语;得体的举动,既有“迟迟不肯离开麦地贪吃”“听到孕妇长长的叫声挺惊愕”“拿无比温顺的大眼瞪孕妇”“信步去了麦地闲逛”等一系列“物性”真实的一面,又有“静静的凝视着孕妇,脸上满是驯顺,像是守候,像是鼓励”“换了跪的姿势,要主人骑上去”“拿脸蹭着她的手”等一系列理想“人性”的一面。
可以说,孕牛“黑”既是孕妇一系列行为的见证,贯穿全文的线索;也是孕妇形象的有力衬托和重要补充;更是孕妇情感的外化的着力点和情感的激荡点,那一声声“黑”的呼唤,把孕妇内心的情感世界表露的淋漓尽致;又是文章“人与物温馨和谐”主题的重要体现。
3、清新秀润而不失厚重深沉的文章旨要——“推倒的石碑”的韵外之致
单就前面我们提到的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构思,本文已不失一篇情韵俱佳的上品之作。但是当我们再把目光聚焦到作者提供的社会背景——“推倒的石碑”的时候,作者的绝妙匠心、大家的不凡手笔始剥茧抽丝般呈现出来。
对于石碑,文章有简单的叙述,一是“属于一个王爷,后来让一些城里来的粗暴的年轻人给推倒了,躺在路边成了过路人歇脚的坐物”,二是“孕妇不识字,她曾经问过丈夫那是些什么字。丈夫也不知道。丈夫说:‘知道了有什么用?一个老辈子的东西’。”三是碑上的个个如同海碗大小文字“忠敬诚直勤慎廉明和硕贤亲王神道碑”。
看似轻描淡写,实则大有深意。既展示了故事发生的年代——一个以除“四旧”为名实则践踏一切文化的年代;又表现了人们价值的取向——要“新”不要“老”的价值观;还暗示了人们生活的态度——漠视“忠敬诚直勤慎廉明”的优良传统。
然则,作者并未片言只语的批评和不满,而是寓情感趋向于精心勾勒的形象中去,让人深思:
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尚且本能地感叹“字是一种多么好的东西啊!”而那些城里识字而又理性的文化人却反而批判它践踏它呢?
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孕妇尚且本能地知道“不愿意对不起孩子”,为孩子的希望和未来而描下碑字,而当代一个成熟的社会却不知道为了后代的希望和未来而传承民族文化呢?
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和一头牛尚且能够同病相怜温馨和谐地相处,而那些文化人为何对记下民族传统精华,个个如同海碗大小的文字“忠敬诚直勤慎廉明” 却视而不见,个个瞎着眼睛昧着良心斗个你死我活呢?
厚重深沉的拷问如一道道闪电在我们大脑中闪过,又如一把把闪光的匕首直逼历史的社会的痼瘤而去。以小见大,言有尽而情无余,让人不禁拍案叫绝。
在沉思之余,我们又有一个问题,文章既然有如此深刻的旨向,为何对于如此沉重的社会背景又是那么的轻描淡写呢?
在笔者看来,作者如此处理原因有三:
一是扭曲的时代背景随着历史的尘沙已经逐渐远离我们的视线,后来者未必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感受,读者不必都看得那么深远和悟得那么透彻,只要在文中能够感悟到人性(母性)光辉的伟大也已足够,前辈们品尝的苦果,经历的酸楚不一定也要后辈再品味一遍,没有过多沉重的时代性文字的诸多羁绊,反而给予了本文更恒远的生命力,毕竟丑恶只能猖狂一时,美好却可闪耀万世。
二是文章行文构思的需要所在。作为小说,孕妇和牛的形象才是文章的中心,过多地描述时代背景对于短篇小说来说势必冲击人物和故事情节的架构,影响小说的吸引力;但是没有背景的暗示衬托作用,单纯为了作品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来营构孕妇识字的行为就有点做作,因为为了孩子的将来着想,有很多可以做的事情,不必非要识字不可,但是有了背景的轻轻一抹,主人公的行为就衬托得熠熠生辉了,这么困难这么危险的事情都愿意去做,为了孩子的将来,还有什么不愿意做的呢?
三是作者深得中国古代文艺创作的神髓,运用背景淡化,主体重化的着墨法在鲜明的对比中给予突出和强调——黑暗的扭曲的更加灰暗,光明的正直的更加鲜明,一明一暗、一轻一重,褒贬之意自在其中,这和李白的《越中览古》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同样有触目惊心之处——一个目不识丁的孕妇在“文字狱”盛行的时代却有如此的别具慧眼感叹字是一种多么好的东西是多么的石破天惊,震撼人心;这么一个感人的形象又怎么不该浓墨重彩让其熠熠光辉,使其高大伟岸呢?
如此看来,在短篇小说的创作中,人物形象的巧妙设置,多层次的内涵架构,韵外之致的意味,缩龙成寸、尺幅千里的包容都能够增加它迷人的色彩,从而呈现出作者的独特魅力。铁凝的《孕妇和牛》就是这样的一篇佳作,值得小说创作者多家体会和学习。
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