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泥土路代替了烂泥路,虽是儿时熟悉的“回家路”我却不常走了。也不知还能否在路边看见哑婆。如果不能,我大概也会和往年一样,特意上她家去打招呼,只是为了打声招呼。哑婆见到我时,总是“咿咿呀呀”来表示她的兴喜悦,我则永远微笑着回应她。哑婆的名字,我从来不知道,自我懂事起,周围人就只管她叫哑婆。也许曾经有人知道吧,也许她本就没有名字,或者叫个什么阿妹,或者叫个什么营,什么秀,又或者生来就叫哑婆”。哑婆是本家一个爷爷辈的妻,按照辈份,她当是我的婆婆(奶奶)。
哑婆作媳妇时——和所有传统农村妇女没什么不同。在家婆的管教下,她没有为自己活过一个日子。鸡不打鸣就已经起来烧火煮饭,然后去做各样肩挑背扛的活。她总是极小心地服侍着一大家,可打骂在她也是少不了的。中国自古以来有千年媳妇熬成婆,现在她的家婆好不容易熬成婆婆,要把做媳妇时受的屈,转移在哑婆的身上。这种代代相传的管教,至今也还没在农村失掉它的根基。自从哑婆来到夫家第一天,家婆就严厉“管教”她,丈夫打骂他,就连生下的儿女也将她呼来唤去。她只能将所有的话吞进肚子里,即使有怨言她也不能发出声音,只因她是哑婆!
然而,哑婆对生活充满期待。不管怎样的磨难,都不能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她总是咿咿呀呀,指手画脚。哑婆从来认为做家务是本分,干苦力是能干。在打霜的早晨,见她挑着一桶衣去河里洗。或者大暑天,带上草帽挑着个尿桶,从粪坑打捞“农家肥”,挑着一这担,沿着窄而长的田埂路,到自家园子去淋菜。每一天,她都忙碌着,但每天都为自己的劳作开心。
玉米,十多年前在我们村里种得不算多,但哑婆园里种了一垄。我们时常看见她拔草,拢土,淋尿,精心呵护着这一垄玉米长过人高。眼看,就可以收获了,我和表叔在一个中午,偷偷溜到了玉米丛间,一个望风,一个动手掰下了两个玉米,用衣服包好,观察了四下无人,就撒开腿往家跑去。
很不幸,我的爷爷发现了我们的“偷窃行为”。几番劝导之下,见我没有送还的意思,他四下找来一根赶牛的竹鞭,朝我的小腿狠抽了下去。顿时感觉天旋地转,我的小腿如置入沸水中,滚烫中夹杂着朝天椒的辣,我抱上馒头赤着脚飞奔出门,正碰见哑婆就抱着几个玉米朝家走来,指了指我又指了指自己嘴巴,咿咿呀呀呀,我知道她是给我们送玉米来。最终玉米还是都留下了,这事现在想来还是会心头一酸。
哑婆的手指头永远是开裂着的,黑乎乎的,活像一张张小嘴。污垢已经嵌进了肉里,摆出随时能够侵入指关节的架势。枯黄的头发用一根橡皮筋绑着,酷似一把扎好的扫帚。一张长满雀斑的干枯的脸下面是干燥的嘴唇。脚上四季都穿的那双解放鞋,是农村妇女的标配。
哑婆的那个老酒鬼丈夫,在自己母亲在世时,还有一个忌惮的人。现在,他的母亲不在了,也带走了他身上仅存的一点,活在人世的价值。虽说,那个辈分最高的太婆过世了。可悲的是,哑婆的好日子,也没能如旁人说的那样来到,反而更加艰难。从前,哑婆的丈夫在老太太的催促下尚能去打一份零工,养活自己是没有问题的。现在,每天就只看见他每天拎着一个酒瓶,脸红得像掉落在地上的干枣,满身散发着酒气,拖着一副零散的骨架,在马路边挪动着脚步,嘴里骂着粗野话。
哑婆做媳妇时,有着乡下妇人结实的身躯。虽然不能说话,干农活远抵得上两个汉子。她的丈夫不管事后,试田,割禾,担谷子,都由她一个人。哑婆默默地做着农村妇人的一切活计。她醉酒的丈夫,稍有不称心,家里就能听见乒乒乓乓的声音,接着邻舍就会看见哑婆脸上红一块紫一块。挨打,她也不反抗,脸上也从没有委屈的颜色。
石砌塘的路,由坑洼的烂泥路变为水泥路。如今的哑婆还是肩上扛着一柄榔头,榔头上挂了个粪箕。就跟十多年前的哑婆一样。饭后她照惯例,到菜园里锄草摘菜,到她的水田中去看水稻长的情况。通常要她割上一粪箕嫩草,到自家鱼塘边将鱼草抛散在池塘中央。
记得小时候的我,最喜欢靠在哑婆的腿上,享受她用洋火棒给我掏耳朵的时光。她有时候不耐烦,总是咿呀呀抱怨,这时候我就装作听不懂。无奈她只能继续。我那时觉得掏耳朵最是人生一大乐事,竟然掏耳朵上了瘾。哑婆呢,掏完总是一边呀呀地喊着,一边轻拍着我的耳朵。
儿时常住在老家,干坏事积累到一定程度,我的父亲就要回来教训我一顿。还记得每个黄昏,我要是听见那辆125摩托攀爬的突突声,就会溜到哑婆家。跑进那个透着阴暗的光的房间,假装睡着,父亲回家找不到我,也就免除了一顿教训。
上学堂前,总是要到哑婆家转一圈。那时带着一个茶盅,带上午餐要在学校吃的饭。这时她总是从饭罾里拿出两个蒸红薯,塞到我的书包里。就像是一种习惯,现在回家,哑婆还是会把菜园里的各种蔬菜,装上一大箩筐,咿呀着让我带回家去。而我们家总是欣然接受。
每次回到熟悉的地方,都要跑去看看哑婆。哑婆是不会说话,可她一如既往地“健谈”。每次见到我,她都止不住自己的欢欣,手舞足蹈,咿咿呀呀地向我介绍最近发生的新鲜事,儿子又置办了什么新物件,家里的狗子又下了仔。
现在,只希望善良的哑婆能够永远这么开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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