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婆

哑婆去世的时候，我上高三，那年非典，学校不让出去，内心悲伤的我，晚上跑到宿舍阳台上，面对着老家的方向，给哑婆磕了四个头，那一晚我蒙头在被窝了，抽泣了一夜……

哑婆不哑，之所以叫她哑婆，是因为她有个哑巴儿子，哑婆是我爷爷大哥的妻子，是一位很慈祥很善良的婆婆。我的阿婆告诉我，哑婆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知书达理，读过私塾，上过洋学堂，有文化，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的。那时大爷爷是位进步青年，与哑婆相识在省城学堂，后来他们相爱了。哑婆的家人却不同意，因为门不当户不对，我们家族也反对，怕这个大小姐来了，得罪不起，也伺候不了，最后两个人一起去了省城结婚了，他们们俩找了个教书的工作，日子过得也不错！后来日本鬼子来了，大爷爷要去当兵打鬼子，哑婆也要去，大爷爷没同意，就把哑婆送到老家！因为大爷爷有文化，也有点功夫，就在国民党部队当了副连长，杀起了鬼子！后来慢慢做到了团长，在抗战胜利前的那一年，被鬼子飞机给炸死了。当时哑婆拎个一个三岁的女儿，挺着个大肚子去收尸，老人们讲，一路上哑婆没说一句话，没流一滴泪！到了地方，带着女儿磕了头，摸着棺材，说了句:“尚城，我们来接你回家了，丫头，喊你爹回家了！”

后来哑婆生下了一个男孩，孩子很健康！可娘家人也不忍心自己的女儿拖儿带女的这么辛苦的过日子，就想把哑婆接回去，然后给哑婆再找一个人家过日子。对于这种事，我们老家人，尽管心里不愿意，也不敢说话！因为大家都舍不得哑婆，从来没有大小姐的架子，对每个人都很好，哑婆自己还会下地做农活，家务更不要说了！这些年来，也不去跟着大爷爷去当官太太，而是待在老家孝敬公婆，大爷爷每次回来带来的钱，包括最后的抚恤金，基本上给分给了我们老家人，大家都很感激哑婆！

“人心都是肉长的，做人你的将心比心”哑婆常说这句话！当大家都担心哑婆会丢下孩子改嫁的时候，哑婆却对娘家人说:“爹娘有三个儿子，不差我这个女儿，公婆只有尚城一个儿子，我不能走，更不能改嫁，何况我还有两个孩子，我的事，你们也别过问了！”就这样，哑婆辛辛苦苦的孝敬公婆，照顾儿女！直到全国解放，虽然大爷爷当过国民党军官，但是他是打鬼子死的，哑婆在老家的名声也好，公婆家也是贫农出生，划成分的时候，乡里也没有难为哑婆，给了“贫农”！

可是好景不长，哑婆女儿十岁的时候，去割草，不小心掉到河里淹死了，哑婆知道后，跑到河边，抱着孩子大哭起来，孩子知道哑婆辛苦，从小就懂事，帮哑婆做事，带弟弟。那一夜，哑婆给孩子换上了过年才能穿的新衣服，新鞋子！梳好头，扎好辫子！在怀里抱了整整一夜！送女儿时，哑婆黯然地说:“在那边，有尚城照顾丫头，我就放心了！”

日子还得过，送走了丫头，两年后又相继送走了公婆！

有一段时间哑婆变得憔悴了好多，因为一件烦心事，我们村子里来了一个县上的工作人员，隔三差五的调戏哑婆，哑婆拒绝了他，他恼羞成怒，想尽办法使坏，说哑婆是国民党军官太太，是地主老财家的大小姐！她怎么配“贫农”这个成分，还教唆村里小孩欺负哑婆刚满十岁的儿子，说他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狗崽子，地主的外孙子！哑婆没有被他的淫威所下吓到，还是每天辛苦的劳动，教育孩子！可是哑婆发现原来活泼可爱的儿子变得闷闷不乐，胆小怕事，也不爱说话，有一天浑身湿漉漉的，头破血流的回来，哑婆问，也不说话，哑婆急了，就打，打了也不说，孩子只是一个劲的流眼泪，因为他怕哑婆知道谁打的，又要去找那人，那人又会欺负哑婆！看着自己的儿子变成这样，哑婆赶紧抱着儿子，痛哭起来……就这样，哑婆唯一的亲人变成了一个再也不说话的孩子！后来我们村里人知道了，就一起去县里，告了那个人，他被处理了，也承认了一切，包括那一天毒打哑婆儿子，把哑婆孩子摁倒水里的事，可有什么用呢！哑婆的儿子变成哑巴了……

许多年过去了，日子慢慢地好了，哑婆的年龄也大了，哑巴儿子也没有成家，我们家族的人就商议，大家一起养哑婆母子，每家每月都给哑婆送食物送钱，哑婆很是感激，大家却觉得这是应该的。可是哑婆也没闲着，让儿子帮助大家干活，自己也帮大家带孩子，谁家忙，孩子顾不过来，就直接送到哑婆家里来，哑婆来帮忙带，哑婆人善良，细心，还会认字。大家也都放心自己的孩子农忙的时候交给哑婆带。

哑婆带过的孩子，都嗜甜，因为哑婆就喜欢甜食，我曾经问过哑婆原因，哑婆当时满脸幸福地告诉我们，因为大爷爷和她在省城的时候，每天都给哑婆带甜的点心吃，那时一段美好的回忆，也是哑婆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记忆中家人第一次把我带到哑婆面前的时候，哑婆笑眯眯的把我拉到她面前，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说：“娃儿，过来，阿婆给你拿糖吃！”从那以后，每次去哑婆家，哑婆都拿出一个小锤子把一块老冰糖放在一张报纸上敲碎，然后分给我们吃，而我每次都能分到一块最大的，因为家族里的其他小孩都比我大，他们也不计较，因为哑婆早就教过他们。慢慢地我就喜欢去哑婆家里，不是因为有老冰糖吃，而是因为我喜欢听哑婆讲故事，看哑婆写毛笔字 ，哑婆家有一个大箱子，箱子里面有好多书，都是线装竖排的发黄的老书，每年阴历六月的时候，哑婆都都会把他们拿出来晒一晒，我们几个就帮忙，小哥哥姐姐们都说这书的味道难闻，我却没有感觉到，反而觉得有股墨香味，也曾因此和他们闹矛盾，哑婆知道后就拿了《三字经》，把我们叫到一起，让我们坐在她旁边，从怀里拿出一副老花镜，戴上，然后给我们读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哑婆的声音很好听，可是我们却不懂什么意思，哑婆看着我们一个个用手托着腮，满脸疑惑的表情，哑婆笑了，然后又很耐心的给我们讲起来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

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慢慢地哑婆给我们讲到《唐诗三百首》，讲到《论语》。我们也从一个个只知道嗜甜的顽童，变成一个个懂礼貌会感恩，会认字会背古文的小朋友了。也曾闹过一个笑话，因为哑婆教我们的都是繁体字，上学的时候，老师都很奇怪我们会写繁体字，我们也很奇怪，为什么老师和哑婆教的不一样，为什么老师让横着写字，哑婆教让我们竖着写，我们一致认为老师是错了，哑婆是对的。后来老师知道了情况，说你们哑婆好厉害！哑婆知道后却说：“娃们都听老师的，老师教的对，以后不准竖着写老字了！”

上小学前，我跟着哑婆有三年多，每天无论哑婆去哪里，我都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哑婆后面，或者被哑婆牵着手，因为家人在镇上开了饭店，每天早上把我送到哑婆哪里，晚上下班才回家，夏天的有时店里忙，晚上很晚才下班，别的孩子都回家了。吃过饭，哑婆就抱着我哄我入睡，一边用蒲扇给我扇风，一边给我给我讲天上的故事，每次我都好奇看着月亮，希望能看到哑婆说的奔月的嫦娥，砍桂花树的吴刚，还有那只可爱的小玉兔，看看看着就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发现还待在哑婆怀里。原来家人们去店里的时候，我还没睡醒，就抱着送到哑婆家里，哑婆就接过来抱着我。家人们很感谢哑婆，每次去哑婆家都会带好多东西，逢年过节也都会给哑婆买衣服。哑婆却说自己很感谢我们，给她吃得穿的，还有钱！最重要的是相信她，把我们小孩子很放心地交给她带，自己虽然没有亲孙子孙女，但是我们这些孩子却比亲的还亲！

上小学后，我们也是经常一放学，就往哑婆家里跑，哑婆会给我们准备好吃的，还会给我们辅导作业，做完作业让我们看古书，还会教我们练习写小楷，哑婆的小楷写地很清秀，很好看，可惜我们都没有练好！更重要的是，嗜甜的我们，能吃老冰糖了或者是别人送给哑婆的上海的大白兔，山东的高粱饴！即使最不爱学习的二叔家的风光，也能分到，因为在哑婆眼里，每个孩子都是她的好孩子。

上了初中，要住校了，也就意味着不能经常见到哑婆了。哑婆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因为身体也不太好了，家族里的人，也很少把孩子送到哑婆家里去了。大家给哑婆买了一个电视，让哑婆多看看电视，这样就不无聊了，可是哑婆怕浪费电，电视也就成了一个摆设，每天哑婆就拄着拐棍，在村里走走转转，和几个年纪相符的老人聊聊天，要是碰到谁家有事，小孩没人带，哑婆还会过来帮忙！每到星期我们回家的时候，也会去看看哑婆，每次哑婆见到我们都很开心，摸摸这个的头，摸摸那个的脸，感觉哑婆好像看不够似的！我们也会给哑婆带礼物，用自己的零花钱给哑婆买甜的糕点，还有大白兔奶糖，说来也奇怪，哑婆嗜甜，可是七十多了，还是一嘴好牙。

考上县城高中的那一年，我把录取书给哑婆看看，哑婆很高兴，说是要奖励我，我还以为是给我大白兔吃呢！哑婆从她装书的木箱里拿出了几本古书给我，说：“娃考上学了，阿婆老了，也活不了多少年了，没有什么礼物，这几本古书送你吧，你们这几个娃，谁考上我就送谁几本，这些书是我和你大爷爷买的，慢慢地这个箱子也就空了，可是阿婆开心啊，你们都要成才了哦！”我双手接过阿婆用帆布包的几本古书时，鼻子一酸，不争气的眼泪流了下来，想起小时，我们几个和哑婆一起晒书的情景，那时哑婆还没有那么多白发，身体还很硬朗，可是现在整个书箱基本空了，哑婆的身体也越来越差了，哑婆却说：“傻孩子，怎么了，又想啥呢，怎么哭了？”

再后来，我上到高三时，哑婆就走了……，可是因为“非典”，学校不让出校门，我却没有去送哑婆，也成了我最大的遗憾！接着高考，考上自己心仪的大学。毕业后，上了班，娶了妻，有了自己的孩子，却感觉自己离老家越来越远了，一年回不了几次。可是自己内心却很想念自己的老家，想念儿时的伙伴，最想念我们的哑婆！想念哑婆的老冰糖，大白兔，还有高粱饴！想念儿时躺在哑婆怀里，哑婆给我讲的故事，想念哑婆送我的古书，想念哑婆教我练过的小楷……

哑婆啊，您在那边还好吗？我想您了，哑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