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海南山,我是赏过的。第一次赏,我已工作了好一阵子,好在那时候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适逢竹海盛季,满山皆是,那山反倒俊俏了,同伴便惊叹不迭。
故乡的山峰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因为他就依偎在太行山脉之中。每天一打开门,遥望四周,尽收眼底的,便是他们挺拔的身姿。
但我那时也只感到了一些亲切,并没有难抑的惊奇。因为我觉得,故乡的山,虽荒凉了些,也只有夏季才有的这个颜色,却越发显得弥足珍贵了。也是绿色满山,流光溢彩的;而且,山脉绵亘,在极远遥的地方,也看不到尽头,比这南山来得有气魄,他没有俊俏的脸,却有苍翠的容,神武异常。
只因为这南山有了自古以来的名气,覆盖着海一般的竹,命运便很阔达了。
故乡的山峦,植被并不是丰茂:三五成群的松树,成堆成片,随处可见的荆棘,阻挡着你前进的路,山菊,黄芪,苦菜花,有名字,没名字的,向阳坡就铺在你的眼前。
但这时却是故乡的农忙时节——
庄稼地里人们佝偻着身子,匍匐着伺弄着自家的苗,靠天吃饭的庄户人家,时时刻刻准备着奉献出自己勤劳的双手。浇水施肥,黄土垅头上,抽几口旱烟,看着眼前一片期望。一把把沤出的肥料,抛出去的是对来年的希望,撒上草木灰的土地,蔓菁憋得大,土豆就会长得足,谷穗也结得沉。
此时,山上正葱葱郁郁,树随风招摇,那鲜绿,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来了山下佝偻人的惆怅。人们哪顾得多看几眼呢。所以,山里人并未想到,那一丛丛的树,一簇簇的花,便是一团团的激情、一首首的诗,自己正生于美境与福地,大可以坐享一番。绿就让其兀自绿去吧,彩也就让其兀自的彩去吧,我们还有正经的营生干不完呢,他们想。
那时,坐在山头的我并没有一丝悲哀,因为身在其中,与村人的感觉相同。
真正醒悟了,感到有些惆怅了,是看到城里人,居然要爬那么远的路径,专程赏竹海南山之后。于是,我怀着这么一种情绪,待人们去竹海南山的时候,我便回到故乡去,探抚那故乡的山峰。它们被漠视和遗忘得太久了!
我爬到村后的山上:高远的蓝天白云,衬以峻拔的山形,那凌风的松叶,簌簌地,便让人极感动。但激动的心,很快就黯然了——
沉默的父亲,正在山下伺弄着庄稼,生怕哪一棵苗苗有了闪失。于是,观山的这一份闲雅,就显得多么不合时宜,显得多么奢侈,兀然就生出一丝羞耻,便踅到父亲的身边,想给他打个下手。
父亲很懂我的心思,笑笑,“去赏你的景吧,不管我。”
见我仍迟迟不动,父亲说:“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你高兴赏景就赏景,我高兴做活就做活,不都图个自在么?!”
我知道,这一辈子,要父亲埋头干他喜欢干的活,比要他欣赏他眼前的景更使他心安与欢悦,这是情理中的事,不关乎我的勤与懒。但我终究不忍在劳作的父亲身边。
回到属于自己的地方,想到故乡那满山的绚丽,苍松碧天,深空白云,仍有热热的归心。父亲伺弄庄稼,弯曲的身影从脑底晃出的时候,心中就浮现出一种惆怅。
我迟疑了,如果真到了这最后,我是不是真该回去?因为:红叶岁岁依旧,而父亲却要一天天衰老;父亲已经辜负了眼前山景,那我还要辜负父亲么?!
去年回家,看到了父亲从没有表现过的高兴,抱出一坛白酒:“二呀,知道你要回来,特地打了几斤好的,咱爷俩喝两盅。”我的眼窝便不由得濡湿了。
我的酒量向来不是很好,也并没有去特地训练这种“本领”,只是才喝了几口,两腮就顿觉异常滚烫,望望窗外的院子,迷蒙的眼神里,仿佛父亲又在沤肥,等着去伺弄山脚下那成片成片的庄稼。
只是他低头伺弄庄稼,却都把那苍松,山容搁置于一边。但只要我们抬起头来,那景,便很执著地泛到我们的眼眸中来——
多少年,我没见见过山的怨艾,只有默默的守望和多情的注视,一如这太行山里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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