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记得第一次见到虚度姐的情景。
那时候的她刚刚剃了头,头发已经短得不能再短,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深红色袍子,人显得格外清瘦,肩上搭一条长围巾,细长的手指夹着烟,抽烟的样子很有范儿。人眉眼疏淡,言语疏阔,有时候笑声朗朗,很有生气;有时候又格外疏离,仿佛和每一个人都隔得很遥远,有种“遗世而独立”的超然。
我很是讶异,和孟岳嘀咕:
这个清和月,还真是特别,还有这么秀气的小和尚在这里住!抽烟还这么好看!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就连出家人都可以这样任性了!
儿子瞥一眼悄悄说:妈!人家明明是个女的!你没看到人家的大耳环吗?
我当然看到了她带的圆圆的银亮的大耳环,但这个小和尚既然都可以抽烟,带个大耳环又算什么呢?况且一个女子谁的发型可以这样干净呢?竟连一丝“烦恼”也没有!
当天晚上,我和儿子的争论就有了结果。
从阿九的口里,我们知道了我以为的这个小和尚,还真的是个女子,而且还是这个清和月客栈的老板,和同我一早联系的奔岩哥是一对爱侣。
我只能捂着脸和孟岳“呵呵”。心里却格外地羡慕,羡慕她可以这样无视他人的目光,任性地活着。毕竟好端端地剃光头真的太容易招人非议,即使是男子都如此,而女子就更不用说了。
放一张她那时的照片,原谅我那时的手机像素太一般。
我再放一张我找来的另一张她抽烟的照片:
有没有觉得她太嚣张了呢?
虽然是女流之辈,她却神情萧散,仿佛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什么让她可以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而有时候她又格外温婉含蓄,仿佛是李清照的一首小令。
在清和月院子里的阳光房里,南墙上是一幅巨大的照片,照片里碧绿的草地上,一个带着大大遮颜帽的长发女郎红裙曳地,巧笑嫣然,抚弄着脚下的爱犬。一度我都看痴了,除了这样和谐静美的氛围让我叹息,女郎“静女其姝”的恬静气韵也很是让我心折。
后来有人告诉我这竟也是虚度姐,我大吃一惊,仔细看眉眼才确信这是事实。但画中的明媚女子实在和眼前的这个神情淡漠的小和尚联系不起来。我当时没有拍下那幅图,可是这样沉静温和的照片还是可以找得到。
就像下面这一张:
虚度姐在做饭照片里她正浅笑微微洗手做羹汤,没有了前一张的飞扬跋扈,案板上碧绿的蔬菜,各种调料的瓶子,映衬得她格外温柔可亲,这样的生活照中的她真的是美极了,让人想起冯唐的诗句:
春水初生
春林初盛
春风十里不如你
其实即使是平头的时候,她也有这样的如花照水一刻,比如下面:
把盏烹茶的虚度姐茶案上的白色小茶碗排列整齐,釉色柔和的瓶子斜插一枝红叶遮住了她的脸,却也让她别有风韵。
七匹狼男装曾经有这样一句广告词:
男人,不只有一面。
其实女子也是如此,虚度姐就是这样的一个矛盾综合体。
有时候她很顽固,近乎执拗,我有一次在院子里喝茶,就听到她正言语铿锵地和人讲道理,具体的内容忘了,但她说话的神情认真而严肃,这样的神情我只有在孩子的脸上看到过。我一开始还笑她的天真,继而又很感慨,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样的两种人,一种是根本不讲道理以己好为主的人,另一类是凡事都要讲道理说一就是一的人。虚度姐骨子里其实是后者,认真而又讲原则。
可是如果不碰触到她的底线,她又很超然。
譬如我们可以坐在她院子里的阳光房大声喧哗,说唱谈笑,房间里有几把吉他,几面非洲鼓,隔壁的书房里还有钢琴,会弹会唱的人在她的店里都格外受欢迎。她放在大厅的茶可以随便喝,至少有三种,单单喝茶的杯子,大大小小瓷的陶的玻璃的也有好多样子好多个。赶上她有兴致,她还会丢出一包包的瓜子和大家一起嗑。她经营旅舍一点都不小气,就连配套的洗浴用品牌子也都很好。我买了一点奔岩哥自制的茶叶,她看我是真的喜欢,就又送了我二两香螺的茶末,说这都是最好的茶叶剩下的碎茶,虽然没什么形状,但口感是极好的。这是她的“狗粮”,当时她笑着说。
我很感动,道了谢收下,拿回家来喝,果然回甘长久,真的很不错。
虚度姐和爱犬我刚到清和月的那天,因为刚从黄山上走下来,举步维艰,但还是坚持把换下来的衣服拿到她院子里的洗衣机里洗好甩干,晾在院子里,晾完了,就在院子里喝茶,虚度姐收拾了许多衣服夹子,也坐在这里修理。这个时候的她分明又是一个很节俭的人,能自己做的她基本都不会花钱买。
她问我晚上睡得怎么样,等得到我肯定的答案后,她骄傲地说,她的被子都是当天才拿出来晒过的,凡是提前约的房客都可以盖到有阳光味道的被子。当然啊,人品也要好,老天给晴天。
交谈中,我知道了她自学了裁衣,草木染,制香,做陶器……她围的那个淡红围巾,就是她自己洗染的作品。对这个世界她一直就像个小孩子,充满了好奇心。她告诉我原来她也和我们一样拼生活,后来觉得这样太被动了,就转身离开,选择了这样的生活方式。有好多人觉得她这样太虚掷光阴,可她觉得把时光浪费在这些好玩的事情上才值得。
“只有虚度时光,才是不虚此生。”
她笑着说,然后放下手里的夹子,点上一支烟。这个时候店里的国际义工艾娃过来了,她开始教艾娃和她一起整理夹子,很有耐心。
虚度姐的山中房舍在山里她也有一个院子,据阿九她们说买它她才花了两三千块钱,但修整就不能拿钱来衡量了。一番艰苦地整理后,这处山间的房子竟成了一处世外桃源。王在心有一次和我们开玩笑,说虚度姐和奔岩哥替我们把八国联军的仇都报了。因为那房子从内到外的收拾,包括铺路,清理小溪,都有国际义工的参与,真的是把那几个外国兄弟累惨了。
我看过虚度姐在山里拔草,种菜,种花,收获的图片,作为一个农村长大的人,我清楚地知道,农村生活看似恬淡悠闲,如同田园诗歌,但真正的生活其中,其实有很多想象不到的艰苦。她进山采野茶的时候,就不止一次遇到过当地那种碧绿的蛇,电视剧里的小青很漂亮,但生活里的小青可是有毒的。选择过这样的生活真的很需要勇气。就拿她开民宿来说,这件事想想很浪漫,但实际操作起来,真的是琐碎芜杂,特别耗费心力。可是因为喜欢,她都坚持下来。不忙的时候,和奔岩哥除了四方旅行,她就上山小住,平凡的日子她竟也过得活色生香。
山中悠然从宏村回来,闲翻三联的杂志,里面谈茶的一篇文章里,说一些爱茶人士,会在阳光晴好的日子,集二三同好,携琴携茶上山,觅得好泉,就停下来烹茶弹琴唱歌闲话。我看了悠然神往,拿给身边的人看,他们说:
哦!这样的生活只能出现在书上,而且只能是《兰亭集序》里王羲之那样的世家贵族才行。平常人天天工作家庭之间疲于奔命,哪里还有那个闲心。
我默然,想起了徽州的虚度姐。
其实这样的事情在虚度姐而言,都是日常。她同奔岩哥是经常去山里这样喝茶的。而奔岩哥除了喝茶,还会跳到溪流里做浪里白条,这样虚度姐眼里就又多了一道风景。
有的人身处阴沟,却也仰望星空。走在人生的路上,再忙也应该看到路边的野花。苔花如米小,也是可以学做牡丹开的。很多时候我们没有法子选择生活,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面对它的态度。
虚度姐送的茶末,我后来拿到办公室里,有时候边判卷子边喝。以前多是和喝张一元的茉莉花茶,从安徽回来,也开始喝猴魁,还有祁门红茶。个人口味,祁门红茶似乎更对脾胃。
妙人虚度那一天我准备离开宏村了,虚度姐听了,却盛情邀请我和孟岳去她山里的房子玩一天。
“你今天干嘛回市里啊?在那里呆一天可是真的虚度呢!”她听我说完我的计划,我准备今天和孟岳在市里待一天,以免错过第二天一早返沧州的高铁,当时她就直截了当地批评我。
“和我们一起去山里吧!奔岩哥今天开车去,车上坐得开。”她继续说,已经换了一身便装,准备爬山,奔岩哥也收拾好了,拿了车钥匙,只待虚度姐一声令下。
“山里比村子里要凉快得多啦!我那边的花草可多了,还有各种蔬菜。我们可以在那边的溪里游游泳,岸边采采花,你还可以喂马劈柴呢。”
喂马这真的不夸张,她在山里确实有一匹小马。她们都管她的爱驹叫“马伊琍”。我看过她们在山里喂马的图片。
“在山里住一天,晚上听虫鸣看星星,第二天早上让小鸟来叫你起床。我们吃美美的大锅饭。”她继续向我描绘山里惬意的日子,兴奋地同我说着她山里的作品,那栋房子真的是她的骄傲。
“你应该再在安徽多住几天,你们这次来安徽太匆匆了!虽然我们常说以后有机会再来,可是真的会再来吗?可能下次你们就又要去别的地方走马观花了!”她说得认真而又坦诚,其实这并不关她什么事,仗“义”直言只是她的生活态度。“大人这样潦草,会影响到孩子的。你们家宝贝还想再玩呢!”
我看看孟岳,他一阵狂点头。我刚点头表示同意,他立刻一溜烟就提着两个旅行包回宿舍放下了,又一溜烟只背着一个小斜挎包出来,准备出去玩,人是一脸的喜气洋洋。
而这时在心他们几个也招呼孟岳和他们一起去木坑玩滑翔,再去碧山书局走一趟,然后晚上一起山顶数流星。他们几个这两天也玩得很投缘。
虚度姐看出孟岳的心意,和奔岩哥会心一笑,就云淡风轻地走了。带着她心爱的女儿还有宝贝狗狗。
妙人虚度我最终也没有去成虚度姐的桃花源。
回来后,我一直记得虚度姐和奔岩哥的热诚坦率,麦熟季节,就花了五十块钱,买了老乡的一捆麦子寄给她,她曾经和我要些麦穗打算装饰她的清和月。
我小心地将麦子修剪整齐,满满地装了一箱寄出去,可是他们却没有来得及及时去取,她和奔岩哥那段时间刚好没在徽州,等再取了已经过了快一个月。徽州潮湿,麦子已经全都霉变。一度我很遗憾,甚至想也许虚度姐只是说说而已,但是那是她的事,我只管回报她曾经的善意就好。
再后来我又从他们那里买了两斤山里人的枇杷蜜,(他们一直热心地帮助山民推销山货)大前年我咳嗽缠绵了好长时间,这蜜帮了我的大忙,它对缓解咳嗽非常有效,调温水喝下去,淡淡的甜,立刻觉得不再那么胸闷憋气了。
零零碎碎写了这么多,没想到最后这篇文章竟写成了流水账,我本来是打算好好写写虚度姐这个妙人的,毕竟这个世界上这样纯粹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太少见。可是怕又犯了拖延症,这一拖不定又到什么时候,就由它去吧!好歹算是我对徽州之行的一个纪念,也是我对清和月客栈短短几日的怀恋。
接下来真的不能算是广告,因为它是我最诚恳的建议:
亲爱的!你如果去徽州的宏村,要在那里住几天,可一定要住在清和月,因为清和月的人也是一道很美好的风景!我保证你住在那里,绝对不会失望。
虚度姐和奔岩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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