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03e02|争竞

中秋节前后，父亲生气加郁闷，差点病倒。起因是一个红包。
那天正吃午饭时候，小姨来看望父母，顺便带来一个红包，说是四舅妈让捎带来。听到这话，父亲猛然发火，饭也不吃，坚决让小姨把红包退回去，然后回到房间狠狠关上门。小姨没敢多呆，收起红包，流着泪匆匆离开。
等到天色发黑，父亲才在我们劝解下走出房间。他搬个小凳子，坐在小院子里一个人发呆。我坐在母亲身边，一边听她讲红包由来，一边看着父亲侧影，忍不住想起一些往事，想到父母辛劳一生，心里格外难受。

一

父亲和母亲都出生于1930年代，躲过日本鬼子，看见过反动派和民团恶霸。解放后，父亲在五十年代初参军当兵，平时训练刻苦认真，差点到朝鲜去。先是野战军，后来转成工程兵。六十年代初，有次回家探亲时，经三姑介绍和母亲认识并成家，而后辗转广东、海南、广西、湖南等地，直到七十年代末父亲复员回乡。回乡原因很多，其一是能照顾双方家里，还有一个是想让孩子们能安稳上学。
四处辗转，工作辛劳，孩子抚养是大问题。兄妹四人，先后被送回家乡，三个由外公外婆抚养长大些后，再接回身边。我生于广西龙水，具体地址父母已记不清楚。八个月大时候，被母亲送到外公外婆身边，等到父亲和哥哥姐姐一起回乡定居，我已能记事，刚见到他们有如陌生人，有好几年没跟父亲叫过“爸爸”。
母亲兄妹八个，她排行老六，四舅老七，小姨老八，兄弟姊妹间感情很深。尽管艰难，父母在外面仍按月给外公寄钱。现在看来那点钱或许很少，可在当时能解决不少问题，让村里人羡慕。七十年代初，大舅出天花，病情严重，父亲提前支取当月工资，又东拼西凑，电汇回七十元钱。大舅在世时曾对父亲说过，若不是那笔钱，自己性命不保。

二

父母回乡后，在一家县办工厂上班，收入微薄，直到九十年代退休，当时每人退休金不到一百元。他们一生中最大幸福，是供出来三个大学生；他们一生中最大苦痛，是在他们中年时候，女儿因多次高考失利，加上感情受挫，导致精神失常。
姐姐发病时，很少有人能够接近，四舅妈是其中之一。父母偶尔会请四舅妈来家里帮忙，在送姐姐去精神病院时候，父亲请四舅妈一起去，前前后后有五六天。当时四舅妈收入靠生产队工分，父亲就对她说：

弟妹，谢谢你，等我手头宽裕时，会补给你。

四舅妈没吱声。

三

时间过得真快，从姐姐得病到现在病情稳定下来能够基本自理，前后将近三十年，期间种种难以言表。
随着经济大潮起步，大家日子都慢慢好转起来，艰难苦痛也似乎不愿有人提起。每到过年，只要儿女们在家，父母都会让我们去看望舅舅们，若不在家，是他们去。至于侄子侄女们来不来看他们，倒不在意，更不让自己儿女有怨言。有时一边骂，一边提醒我们说——

可不要忘记你们在哪儿长大。

四

中秋节前某天，四舅妈和一个亲戚说闲话时，专门提起过去一些事情。话很快传到父亲耳朵里，他心里有些不痛快，觉得当年承诺应该早点兑现，就趁给舅舅们送月饼时候，交给四舅一个红包，里面夹张字条加以说明。知道这事后，我问红包里面有多少毛爷爷，父亲说这些年利息也算在内，不会亏亲戚。
只是父亲没想到，红包送去第二天就被四舅妈托小姨退回来。
很快，四舅家传出话来，说姐姐家现在要和娘家弟弟断绝亲情。这话不仅母亲侄子侄女们听到，四舅妈家左邻右舍也都开始议论，有人说四舅躺床上几天没吃饭，也有人说是四舅妈躺在床上没吃饭。事实并非如此，可无人在意。
闲话像风一样刮过村子，冲过几公里，吹进我们家。

“哪有这门子事情呢？”
“这算咋回事呀？”
“为啥自家事情给外人说呀？”
“为啥让小妹难做人呀？”

父亲气得吃不下饭，先是发火，接下来几天郁郁寡欢，吃饭时拿起筷子吃两口就放下，起身回自己房间躺下不说话。

“她一辈子就是那样为人，爱争竞，干嘛要和她一般见识？”母亲说。

她，指四舅妈。

五

过了中秋节没几天，父母专程到四舅家去看望。见到姐姐姐夫，四舅很开心，忙前忙后张罗午饭，只有四舅妈板着脸，不见喜色。中午一起吃饭时，有些亲戚到场，父亲专门向四舅妈敬酒三杯，依然不见喜色。
回到家里，母亲问父亲：

“还在气着呢？”
“我才不气她哩”，父亲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呐。”

我在一旁没敢言语，怕伤老人心。
几十年来，父母做人只记恩不记怨，也很少提及自己帮助过别人，并要求儿女也这样做。可他们不知道，社会在进化，传统亲情观正在被撕裂。
不管什么原因，我们这一辈人逐渐淡漠疏离，已是不争事实。老话说，出了五服不再亲，现在是刚过三代就完结。我这个表叔，那些表侄们没几个能认得，争竞它无意义。
若外公外婆泉下有知，该会怎么想？
应该会和我一样黯然神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