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籍的一句“时无英雄 使竖子成名”就勾起许多曲折来,可是我读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实在没有发挥的余地了。何止不能发挥,竟是别有洞天,为之耳目一新呢!
原来文章是可以这样写:以点概面、以偏概全,小到生活琐碎,大到宇宙人生,可以同时出现在一篇文章里,并且条理分明,并行不悖。一篇小小的文章把文字拼凑所能产生的变化及能量发挥到了极致,如同小说里的武林高手,出招虽四平八稳,威力到底是无穷。
这也难怪竹林七贤里,把岁数偏小一点的嵇康要放在阮籍之前了。虽然中国文人一向讲才德兼备的,但是在三国这样的乱世仿佛才气要比德行重要的多。曹操的招贤纳士就是明说了要才不要德的。“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样的风气一直延续到离魏不远的晋朝,并且成为了当时普世的价值观念。而嵇康的才气只这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便可冠绝当时,即使阮籍也有咏怀八十首,但文章本就贵精不贵多,虽然其中不乏好诗,到底难有与之匹敌者。即使至今天,应该也是鲜有敌手的吧。
虽然欣赏文章如同欣赏美女一般,本无优劣之分,自是各有风情。但是就文章的表达技巧而言,其观察的细致入微,叙事的条理分明,说理的入木三分,以至于到最后的以情感人,真是增一字则嫌多,少一字则嫌少,无怪乎它作为一篇精品流传至今。
这也说明了当时文人的自觉,就是把文章作为一个真实存在的物品来雕琢、欣赏,从之前的“文以载道”到现在的文章只作为文章用来表现自己的一种手段,如同匠人一般,用尽各种方法雕琢打磨,以至于最后出来的成品是光彩耀人,尽善尽美的。但是如果以孔子的要求来说,应该是尽美也,未尽善也。这属于后话。
我读曹丕的《与钟大理书》便深有体会,其实就是曹丕写给钟大理的一封信,内容大体是钟大理有一块美玉,借来给曹丕赏玩,然后还回去的时候曹丕无以为赠,于是写了一篇文章,“奉赋一篇,以赞扬丽质”。这里就是把文章和美玉相譬美,作为一种物品拿来送人。
而嵇康的才气在这篇绝交信里可见一斑,也不怪在当时那个以才取人的普世价值观里拥有一大批忠实的粉丝,而钟会就是其中之一。《晋书•嵇康传》里就详细的记载了他去拜访嵇康并且碰了钉子的故事。
初,康居贫,尝与向秀共煅于大树之下,以自赡给。颍川钟会,贵公子也,精练有才辩,故往造焉。康不为之礼,而煅不辍。良久会去,康谓曰:“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会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会以此憾之。
这里的憾就是恨的意思。于是后来钟会谮于文帝而害之,嵇康死时,时年四十。《广陵散》从此绝矣!钟会也坐实了自己一个恶人的恶名。
但是我每读至此,便会联想若果我是钟会,会不会也是怀恨在心耿耿于怀呢?答案是肯定的。晋书的作者房玄龄在此也无所褒贬,这是他写史的功力。我会接着想,若果我怀恨在心,会不会将其置之于死地呢?在今天当然是不可能。但是若果我是钟会,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皇帝本来就昵信于我,又机缘巧合,嵇康落狱,可杀可不杀,我只若有似无的递上一句,便可泄我长久以来的心头之愤,我会做吗?君子当然不可能,但是君子到底有几个?又若果你要求我是君子,那嵇康之前的所做所为又称得上是君子吗?
“君子”这个词为儒家所有,嵇康性好《老》、《庄》,鲜少提及。孔子对君子的要求有很多,其中就有君子言语终日,而不遗患于身。这句话看似简单,实际操作实在非常困难。孔子观周,入太祖庙,有金人,三缄其口,孔子曰:“‘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行身尚且如此,哪还能因言语惹祸呢?”所以君子最重要的不是能言语终日,而是能不遗患于身。
可是你再看钟会见嵇康这段,嵇康只简短一句,可不是就给自己留下了大大的祸患了吗?其实这最后一问也是多余,一个视而不见也够钟会记恨在心的了,更何况还多了一个明知故犯呢?与其说这是一次故意羞辱,还不如说这是一次不计后果的轻率之举。表面上赢了吗?我看也未见得,却实实在在的输了道义。但是却把庄子的那种任逸之情,遗世而独立表现的淋漓尽致。
司马迁在它的《史记·礼书》里有:“古者缘人情而制礼,依人性而做仪。。。从之者安,不从者危。小人不能则也。”嵇康当然不能算是小人,只是在魏晋那个时代以及嵇康本人,笃信《老》、《庄》,贬低儒术,才有了这一次的失礼之举。而其结果就是最后的殒身亡命。
我们再看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山涛本是半仕半隐,将去选官,举康自代,本是一翻好意,嵇康的信里写道:“恐足下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足下无事冤之,令转与沟壑也。。。自非重仇,不至此也。。。”。本是一翻好意,却变成了重仇,但是整篇读来是鞭辟入里条理分明的,仿佛既成事实一样。这当然是他写文章的才气。但就道德层面来说,是不是有点咄咄逼人了呢?
文章最好的表达方式当然是言可尽意,嵇康可谓是其中翘楚。但是其中是不是少了一些可以耐人咀嚼的厚重的东西呢?
我读木心先生,有:“佛家教人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儒家却说,苦海无边,回头不是岸!”我爱这回头不是岸,但是儒家却给了你一叶扁舟、一艘小船,在这人生的茫茫大海里,飘来荡去,兜兜转转。飘来荡去中,兜兜转转里,人生渐渐就变得圆满,而不是像嵇康表现出来的那一种掷地有声,非黑即白。
《晋书》里有:嵇康尝采药游山泽,至汲郡山中见孙登,遂从之游。康临去,登曰:‘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
我也想问一句:“其能免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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