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齐天大圣,他只是一只住在水帘洞里爱喝酒的猴子。
上窜下跳的毫不礼貌,嚣张跋扈,吊儿郎当说自己是山大王。
可就是这样一只连件像样衣服也不穿的猴子,救下了野狼口中七岁的我。
他那天只是散漫地晃了晃脑袋,活动了下身子,说,“杀。”
之后他挠挠被野狼咬伤的红屁股,痞里痞气说:“喂,别哭了,以后叫我大哥。”
这猴子竟然会说话,我哭的止也止不住。
他瞥了一眼我的跛脚:“你这小瘸子跑得倒挺快...”
听到他说我瘸,我哭得更大声了。
他抓耳挠腮的毫无办法:“喂!你别哭了啊,不然...我给你摇摇尾巴?”
猴子哥哥看起来粗鲁凶狠,实际很有情怀,整天喝酒行乐,快意无边,仿佛没有什么烦恼。
有次他告诉我,他是从石头缝缝里蹦出来的,我嘴上说不信,心里却崇拜得很,天地是他的父母,真真比我潇洒多了。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里,我每天都想着猴子哥哥的模样,日夜回想那天山中之日,有一只猴子光着屁股,从上山一跃而下,侠气却冲上了九霄云外。
我开始学习女红,想为他绣一件独特的战袍,只有英雄才能穿,还要在衣角偷偷绣上自己的名字。
2
啊,忘了介绍自己。
我叫白薇,是种中药材的名字,其根色白,微细如丝,性寒、味苦咸,这是爷爷起给我的。
我出生的那天,风雨大作,途径白虎岭的道士说我山根折断,眉有断纹,必是天煞孤星,恰好我又是个跛脚的女婴,人言可畏,父母把我扔出了村子,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爷爷本是村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中医,救人无数,可当他选择收养我的那一刻,竟没有一个人出面帮他,在众人眼里,我是祸,避之不及。
爷爷一生清高,受不了被人戳脊梁骨的日子,背井离乡,带我离开了白虎岭隐居,断了后路只为抚养我长大。
把这些讲给猴子哥哥听的那天,我们正在花果山旁边一个山头看风景,那里环境昏暗,空中的星光却很耀眼,我一直说要给它起个属于我们名字。
猴子哥哥瞥我一眼,不屑得很:“没见过你这么好欺负的天煞孤星。”
我不想接他的话,眨巴着眼睛看他:“星星上面是什么?”
“可能有很多很多桃子吧。”
“切,桃子有什么好吃的?”我不屑地撇撇嘴。
他敲了我的头一下,“傻丫头,天上的仙桃,香飘万里,汁多皮薄,多吃能长生不老呢。”
我忍不住馋的咽了咽口水,“桃子为什么在星星上?”
“星星上是西天。”
“西天又是什么地方啊?”
他半眯着眼,毛发被微风敛起,看样子要睡着了:“西天是佛祖的地盘,那里有一座灵山,佛祖住里面。”
“佛祖是谁?”
“一个又胖又丑的老家伙。”猴子哥哥大概嫌我问题太多,把头偏向一边,不再理我,一会就传来他呼噜噜的声音。
沉寂的黑夜被星光点亮,纯粹而幽远,月光照在我们脸上,一点也不冰凉。我在猴子哥哥均匀的呼吸声里昏昏欲睡,觉得有点儿幸福。
假如我一直这样陪在猴子哥哥身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很快就是一辈子了吧。
3
好景不常在,不久后的一天,爷爷上山采药被蝎子蜇伤,我亲眼看到这一生中唯一爱我的人浑身肿胀,七窍流血,惨死在我的眼前。
临走前爷爷还在挣扎,他想要活下去,他不知道他走了,留我一个人怎么办。
我终于相信人们说的没错,我的确是天煞孤星,不该活在这个世界上。
我把爷爷安顿在家门口的桂花树下,几天不吃不喝,把世间万物隔绝开来。
猴子哥哥来家里敲了第三次门时,我说:“滚。”
他真的再也没来过。
不知哭了几天,我昏厥过去,睡梦中我见到黑白无常,我知道这一生,该是要解脱了。
可我却没有被勾走,一股真气把我拉了回来,伴着一阵果香,那样的香气不似人间常有,我在幻景中看到了粉色的云朵,蓝色的草原,还有那天和猴子哥哥一起见到的星海。
我醒了,可我的双眼哭瞎了,什么也看不见。
我只是闻到,门外好像有很多很多的桃子。
满身白须的老猴子从桃子后走出来:“姑娘,你不在的这些天,大王可闹了不少事啊。”
我沉默地看着他。
“大王挑翻护卫神,打上凌霄殿,闹了个地覆天翻,王母娘娘的蟠桃宴就为了给你带几个桃子回来啊。”
“他在我一个灾星上费心,值得吗?”
老猴子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叹了口气,拄拐缓缓走到我身边,“姑娘,花果山以前有不懂事的小猴子,跟着大王叫你小瘸子,大王全把他们收拾了。”
那天是我十五岁的生日,我却早早明白了一个世间很多人都没有体会过的道理,在心爱之人眼中,哪管你是那副皮囊,哪管你有没有什么天煞孤星的背景,它们和爱相比,实在是太小太小了。
4
我重新摸起手中的针线,猴子哥哥的战袍,还有最后的一角就要做完了。我什么也看不到了,可我有这份心啊,足够了。
我不眠不休,夜以继日地缝着衣服,本该很快完成的工作在看不见的情况下变得异常艰难迟缓,可想到猴子哥哥,我心中充满了喜悦,一点累也觉察不到了。
在那袍子做好的最后一刻,我虔诚又悄悄地在衣角缝上了“白薇”二字,猜着怎样才能不被猴子哥哥太快发现,盼着他那么高傲倔强的人,看见这件衣服,低头道一声“喜欢”。
抱着那件衣服,我拄着小棍子,早饭都不吃就上路了,猴子哥哥那么傲娇,被我拒之门外肯定不爽,我要早早找他道歉。
我能想象到,天空浮出鱼肚白,晨曦的彩霞是粉色的,和我的心情一样。
我想着把赖床的猴子哥哥吵醒,在他睡眼惺忪,快要开口骂我的时候“啪”的一声把衣服放在他面前,不知他该有多惊讶呀,想着想着我就笑出了声音,山间的路也变得好走许多。
可你知道啊,我的运气从来不好,可我也从来没敢想过,天意难违,害我至此。
山岭间我遇到了匪徒,他们不仅夺走我手中的衣物,甚至连我身上的也不留下。直到今天,他们丑恶的嘴脸依旧是我挥之不去的梦魇。
“又瞎又瘸的,真没意思。”
我被他们从山崖下推了下去。
这一次,猴子哥哥没能来救我,怕是我暴毙荒野,他也无从知晓了。
我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具尸体,可我好像没死。
我恨,恨世事不公,恨人心不古,恨无情无义,更恨我自己软弱无能。
我没有入天门,没有下地狱,魂魄无论如何也散不去,我在这片野草里等了很多年,尸骨一天比一天冰冷。
来往的土地公公告诉我,是我执念太深,骸骨腐朽入土,执念刻画入骨,最后留下了这些惨白的骨头百年不腐,造就于我。
我成了白骨精。
5
妖精超度班建在忘川河边,清晨去上课的时候,我常常给孟婆婆打招呼。
她颤巍巍拄着拐,笑得很慈祥:“小白骨,你的跛脚怎么还没治好,改天婆婆给你几副药。”
婆婆真是老糊涂了,她的药,救得了不愿忘情之人的心,用在我腿上又怎么管用呢。
妖精超度班的小东西们个个长得奇形怪状,我不愿与他们为伍,神仙老师讲的课也枯燥极了,无非“善哉善哉,立地成佛”那几句。
我只是日夜默默修炼法力,只为保护自己,也盼望那桀骜的猴子哥哥哪天再临天庭之时,身侧有我。
我生前的绣花针丢了,可我有肋骨啊,我那么怕疼,可还是拔出了离心脏最近的那一根,百年一梦,千年如斯,我一定要为猴子哥哥,绣出一件最炫酷的战袍。
那一日,神仙师父说我是妖精里最懂秩序的,他允许我去看看世间百态,他说,不嫌弃我白骨之貌的人,才是我的良人,要切记。
这山川大海,鸟语花香,我不是第一次见,可这数不清,唱不尽的人间欢愉,确实我第一次品。
我化身成白雪凝脂肌肤的女子,果真遇到很多人,有人说愿娶我做娘子,护我余生周全,也有人说,从未见过像我这般知书达理而善解人意的女子,但无一例外啊,只要看到我副白骨模样,都吓得落荒而逃。
果真良人难寻啊,他们生副好皮囊,内心却如此污浊不堪,海誓山盟不过荒唐胡言,世间人本就如此薄情吗?
白骨成精,可惜了变化得这么好看,无趣无趣。
我把他们都杀了。
地下的小妖们喊我白骨姐姐,我告诉他们,我是有夫君的,要喊我白骨夫人。
他们问:“你的夫君是谁?”
我答他的名字,小妖们都笑了。
我问为何?
他们告诉我,五百年的时间,猴子早忘了自己也是妖,如来的一掌打破了他的桀骜,玄奘的紧箍咒磨灭了他的不羁。
当年那个自由三界,无拘无束的齐天大圣,已经很久没闹出动静了。
我让他们不许胡说。我的猴子哥哥,他生于天地间,长于天地间,梦想长生之道,渴望三界逍遥。一万三千六百斤的金箍棒压不住他,一道圣火,烧了三界玄宫,九鼎丹炉,十万天兵诚乃他何?
我又对他们说,猴子哥哥是天地孕育的石猴,拥有此等神通,他只是注定不会偏安一隅罢了。
小妖们疑惑地点点头散了,留我一个人。
他们都看到,这是我手中拿的第七瓶酒了,猴子哥哥如今怎样,我心中没底。
青色的天空竟下了雨。我假装没有看到,坐在桌旁一针一针地绣呀,身边绿草红花纷纷怒放又枯萎,大雨小雪不断地交替,终于我绣累了,定睛一看,手上已经满布皱纹,脱皮褪肉,变成一双枯骨。
如今的我,怎敢奢求那个伟岸挺拔的身影,会放弃身为王的责任,陪我游戏人生,跋涉漫漫红尘。
他那么大本事,以后肯定要做大事的。
可我还是想看他一眼啊,哪怕一眼,也够了。
6
曾经我凡人之躯,难以跨山渡海,更妄论上天入地。而如今我身怀千年法力,自然要去找那个挂念一生的英雄。
找他的一路上日月更替,披风带雨,我学会变幻的本领,山川河流如云彩一般从我身边掠过。
当我终于寻到他之时,却看到一个光头和尚不知念些什么咒语,害他痛不欲生,我心如刀绞,一时想冲出去就要杀了那和尚。
我看过云端孙悟空的桀骜模样,也畅想过齐天大圣大闹天庭时的万丈豪气,幻想过他被五指山压下的凄苦,心中也深知他或许早已忘记我。
可我却从未想到会有一天,他会披着粗制的虎皮,戴一轮金箍,老老实实地向西方取经而去。
山桃熟了几次,海浪打了几层,大王为何还不回家?
我的变幻能骗过肉眼凡胎的和尚,能骗过好色贪吃的猪八戒,能骗过老实巴交的沙僧,却唯独骗不过心上人的火眼金睛。
那日,他穿着黄金甲,头上是凤翅紫金冠,足踏云履,手中是有着通天之力的金箍棒,好一个威风凛凛的齐天大圣啊。
我多少次念着他这副模样心下偷偷欢喜,却不曾想,再次见到,却是与他缘尽之时。
三次,我变化了三次,被他识破三次。
最后一次,他说:“白骨精!今日我就要取你性命!”
“你也叫我白骨精?”
他不回答我,眼中戾气毕露,散漫地晃了晃脑袋,活动了下身子,说,杀。
那样的口气,一如当年保护我的时候。
棒下的我冰冷凉寒,逐渐消散的时候我笑了:“我一生都在绣大圣的衣服,那时你还不会踩在云朵上面,可是也这般意气风发,桀骜张扬。我那时总想绣出最好的战袍给你,我凡人在绣,我成精在绣,足足绣了一千多年,心中有无数个齐天大圣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他还是一贯的沉默,脸上不起一丝波澜。
我理解他,让他如何相信啊,他眼中那个明眸善睐,单纯善良的小瘸子白薇,成了今天这副枯骨。
我苦苦挣脱不得,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右手剖开肋下,掏出一根残破的肋骨,对他说:“你看呀,你一定不会忘了,对不对?”
清冷的月光下,我清楚看到孙悟空的眼中倒映着我那唯一的一根肋骨,那上面有光屁股的小猴子,有一只野狼,还有一个七岁小姑娘哭得像小花猫一样的脸。
我又哭了:“猴子哥哥,我也想见你的时候能漂亮一点啊。”
一瞬间,他的眼神空洞了,眼泪掉下来,他说,我的心怎么这么痛。
7
不知道猴子哥哥知不知道,喜欢是福祉,曾经我喜欢他,只求成全,不求血性。我求得这人好,便是我之好,我们见这人欢笑,便是我之欢笑。
那时我喜欢他,像喜欢月亮。
月在高空,距我千千万万里,如何也不能得到,可薄雾散尽,所爱之人在月中,只愿他寒宫安枕,我便已知足。
可是如今我的这份喜欢啊,烈火焚城,摧枯拉朽,如祭祀之人,匍匐于地,敬献我身。
为不可为,做不可做,不惧碎死山崖。
他说我是白骨精,那我就是吧。
我生前的时候,有血有肉,有双很漂亮的眼睛,是个小瘸子,那时我就为猴子哥哥绣衣服,一针一针绣在心上。
后来我成了精,千百年来没有一刻不挂念他,我还是一针一针绣衣服,用离心脏最近的那根肋骨。
我永远永远地盼望有一天,还会再见到那衣不蔽体的猴子哥哥,让我亲手把战袍送给他,这一盼呀,可就是一千余年。
大漠森林在变,沧海桑田也在变,相思骨堆砌成浮屠。我变成瞎子,变成白骨夫人,变成了无数荒唐的模样。
可我喜欢猴子哥哥,这点没变啊。
这一天,我一千三百二十一岁,我终于见到他了。
数不清是多少年以前,我笃信江湖侠义,爱恨情仇不会减免,英雄与少女的故事也永远不会停歇。即使你大闹天宫,即使你称霸三界,岁月也会在这温柔的矛盾中缓缓逝去,只留你我二人。
后来我才明白,那个桀骜的少年与懵懂的女孩,终有一天会不告而别,自此天各一方,生死两茫茫,纵使一天青梅煮酒,也再不见他骑五花马,为她身披千金裘。
我走过了金戈铁马,走过了断壁颓垣,走过了爱恨因果,走过了岁月长河,我多想再走到猴子哥哥身边。
就像一千年前,那个七岁的小女孩带着满眼的崇拜,偎依在一只猴子身旁,仿佛从此有山可靠,有树可栖。
浴血的猴子哥哥一定转过头,咧嘴一笑,问,小瘸子,你干什么来了?
他笑的时候啊,雷声温柔,暴雨无声,一如当年。
8
一千年前。
蟠桃大会后。
“大圣,如今已封你天庭职称,花果山会受西天庇佑,若再刻意妄为,西天诸佛将会不惜一切,将你讨伐。”
讨伐?可笑,不过是用俺的花果山威胁俺而已。
小瘸子要知道俺做了弼马温,多半要笑掉颗大牙吧。
猴子靠在石头边上,独自一人望着茫茫星海。
他想起白日里月老的话:“大圣,你孕育自神石,本不属于三界,除非把名字取回来,我才能给您做盏灯,牵个线。”
小瘸子,你最近脾气不好,老孙不去惹你,等你尝了蟠桃,等俺取回个名字,拿到三界姻缘灯,就让牵红线那老头儿把咱俩的灯牵到一起。
猴子暗自喃喃着,伴着漫天星河,沉沉睡去。熟睡的他嘴角上扬,梦里是小小的白薇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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