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小的时候,奶奶家(我似乎从小就只会把那里称作“奶奶家”,但为什么不称作“爷爷家”呢?)的院子很大,院子里有一棵经年的泡桐树,和泡桐树一样高的还有院角一座两层的小楼。小楼院內的一侧有楼梯直通房顶,而院外一侧则是近20米的落差——这在我们那是很常见的地形。我童年最喜欢的一项活动,便是趴在小楼房顶外侧的护栏上,捏住夹竹桃枝末梢(小一段即可,不能太长),将手伸出护栏再忽地松手,然后注视着那颗绿色的星子,一边快速旋转着,一边缓缓的下落。一颗不够,但我总是会一直看着它“平安”地落地之后,才会放下第二颗。那是一个神奇的过程,也是一个美丽的过程。或许正是从那时候起,我喜欢上下落时的轻盈姿态,喜欢上下落时不断地穿过虚空,喜欢上随着下落越来越接近等待着我的归宿……并在乎最终会降落在哪里,亦不在乎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只是那样的过程令我着迷。
这或许也是我喜欢下雨下雪的原因。当那个仍处于初来乍到的欣喜与好奇中,仍会为了一个郑重的嘱托或一串嘹亮的口号而把自己弄得热血沸腾的我,站在大学里像巨人一样矗立着的宿舍楼外边,伸手接过那年冬日里首都的第一片雪花,似乎就预示了从那片天空离开之后的我,注定会如此飘落,带着些许慵懒与犹疑,伴着几声从未见过雪的孩子的惊呼,安静地落在未能预知的地方。而当大学毕业三年后的我骑着小车,在一个华灯初上吹面不寒的傍晚沿着南沙的马路悠然地前行,意外地遇着一阵小雨时,我仰起头,看见下落的雨,在霓虹灯的映照下,鲜红的如同滴血,而他们都仿佛从黢黑的虚空中冒出来,又像是从光影的源头逃出来,轻盈却也有些着急忙慌。高高的霓虹灯放佛成了一个个大型莲蓬头,也是雨最后一程的记录者,而我似乎也仍在下落,在这陌生的他乡异地,即便她美的令我着迷,却是否就是我的归宿?
风,让落下的地方变得莫测,也常常让下落的轨迹呈现出难以想象的美,而这样的效果总是随着负担的减轻越发的明显。所以尽管下落的苹果撞出了智慧的花火,但我私以为仍不如告知“天下秋”的一片落叶——前者好比到钟提醒的叮铃,而后者却是浪漫不羁的诗吟。感谢有风,让下落变得更加从容,同时又充满期待,尽管这并不能阻止下落。而倘若我能放下重负,是否也能借着风画出一道优美的轨迹,哪怕只是让落地的时间推迟那么一点点?
当我坦率地对比之后,却发现上升似乎也能造成类似的效果。我极少坐飞机(如果不算当年文化宫里那座可升降水平飞机转盘),也极少坐过超百米的电梯,对于持续上升的体会并不深刻。但许多电影电视的镜头以及朋友们的经历都告诉我,上升或许是更加神奇的过程。但我坚持喜欢下落。首先可能是因为我很懒,在我看来,没有哪一种上升是不需要借助外力的,浮力、电力、大气压力,当然还有溜须拍马的虚荣力、盲目跟风的起哄力、苦心孤诣的上位力等等,不是折腾别人就是折腾自己,实在有些辛苦。其次就是我怕高(可能有轻微恐高症),没资格说“高处不胜寒”,但是从下面看不见上面在做什么,从上面也看不清下面的表情是怎样,升的越高便越发的看不清,也意味着脚底下越来越厚的虚空,“风景这边独好”还是“只剩大略而细节全无”也值得商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是我害怕找不到归宿,上升与下落的最大区别亦在于此。无论下落至何处,坚实宽广的大地都会敞开怀抱迎接我,下落的底线也有死亡在静静地等候,可无论上升多高多远,却似乎没有尽头——人的梦想如此,贪欲亦如此。想起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滑滑梯,不管是专门制作的还是台阶两边的窄坡(最好是大理石质地),总是不厌其烦的爬上去又滑下来,爬上去又滑下来,如是考究一下,似乎喜欢下落的孩子当不在少数,可随着成长我们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动作,却渐渐地拉长了上升的那一段,甚至忘记了最初的目的,也忘记了来时的地方,紧盯着脚下马不停蹄地往上爬,偶尔遥望着滑梯的顶端做着云蒸雾绕的美梦,偶尔回望着滑梯的底端即害怕又鄙夷而慌不择路,而终站在滑梯的顶端却若有所失地不知所措,忽然叹一句“回不去了”,像是在嘲笑下面的人,又像是在安抚自己,又或者是在安抚下面的人,嘲笑自己……难道我们前半程的辛苦上升,不就是为了后半程的轻盈下落吗?一座普通的滑滑梯,不过三五米,便已能丈量童年的高度,我们的一生,需要像摩天大楼一样高不可攀吗?我们费尽心思攫取的,死神只需要一瞬间便能全部掏空,相反的,能够为他人减少灾难、减轻苦难的人,不必身居高处亦能得到他人由衷的仰望。生活原本就是一个上升再下落的过程,我们下落的时间并不取决于我们上升有多高,而是我们心灵的重量。浸了水的棉花不会比实心的铁球下落的更慢,而一粒蒲公英种子却能在落地生根之前旅行半个世界。丢掉那些不必要的行李吧,或许在足够看清生活的全貌之后,在终将陨落之前,我们会看见更辽阔也更美丽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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