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光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地望着闪烁的电脑屏幕。
“你说的是英语系的那个女的吧，元旦晚会上唱《I Knew You Were Trouble》的那个？”
“对，刚才买烧烤回来看到的，要不是转角那个路灯修好了，我们还没发现呢!你不知道多精彩，林恩把手放在她……哈哈哈“文斌笑得意味深长又明目张胆，仿佛他也是亲历者而不只是个见证人。
“你就这么确定是她?大晚上的能看得那么清楚？”
“嗨——”
文斌把竹签上最后一块鱼豆腐咬出来，一边嚼一边拧开桌上的脉动：“错不了！那身材那打扮，你们随便去一个也认得出来，除了她还有谁？”
“厉害啊，厉害啊——”彭涛和许辉都连声称赞，许辉还不忘树了个大拇指。
和光也发出一阵轻笑，随声附和，空洞的眼神仍旧停留在屏幕上。
他不是不知道，标志性的打扮和行为举止，即便有夜幕为掩护，也断然不会是其他任何一个人。文斌的眼神应该没有问题，愿不愿意相信，则是他的事了。
沉吟片刻，他还是发出了那条短信。
回信也如往常般在20分钟过后，回答也如往常般简洁：“想多了吧。”
还有戏？他心底暗暗松了一口气，把玩着手机，思索着两边的证词，就在这时收到了一璇的短信。若在平时，他并不急于打开，他知道一璇的心思，却并不感冒。强加的嘘寒问暖并不会让他觉得有人关心而心生暖意，却犹如芒刺在背。但此刻他心神不宁又百无聊赖，便顺手打开：
最近还好吧？这两天挺冷的，食堂有卖热的红豆奶茶，在拿餐具转角的那个地方，你明天吃完饭可以去看看。我傍晚在图书馆的时候，看到云嫣和林恩一起从食堂回来的。
还是毫无新意的寒暄，结尾却毫无头绪地冒出一句，仿佛在讲述一个不经意看到的画面，像是食堂新出的菜式，或者新张贴的社团联欢会的海报似的。但心细如一璇，和光知道她看的出来，所以才从旁提醒。
和光心里一咯噔，情况直转下降。如果说文斌的描述是一把利刃刺得他千疮百孔，那么一璇像是无心之言的短信就是一把匕首轻轻划过他的喉咙，宣判了他的死刑。
他屏住呼吸，还要分出心神屏蔽身旁热火朝天的讨论。脑子真像是扔了颗手榴弹，他恨恨地想。此刻思维似乎停止运转，空落落的大脑里满当当地挤占着的就是刚刚收到的种种信息。
他不得不走到阳台外，朦胧的月色笼罩着风声呼啸的校园，和光很喜欢冬日里冷冷的空气，若在平时，他会深深吸一口，感叹这一年一度的美好，如今望着校园深处的小树林，他只觉得阵阵恶心。他不是没有想过，在昏暗无人的角落里，会发生些什么，但从来只是转瞬即逝的念头，万万没想到会发生在最亲密的人身上，而当时她的身旁却是另外一个人，他自然不愿意知晓这一切，却又止不住地去想那不堪的画面。
云嫣不再属于他了。这不是在空旷无人的操场一角吻她时心底冒出的假设，也不是在迎面而来的路人前松开手时心虚和尴尬的想法，这是既定的事实了，似乎有些接受，和光想到一年前高考落榜后的境地，摇了摇头。
既然木已成舟，理智的做法便是理清事态的来龙去脉。他一遍遍梳理着个中缘由，已顾不得品味酸甜苦辣，只希望能挖掘出那颗炸弹的引线。他又开始后悔为什么问的如此直接，以至于现在失去了底牌。那个“想多了吧”像一道紧箍咒制约着他再次发出诘问，他愿意相信她，当然也更明白，不明就里的室友和假装随口提及的短信，可信度要远比当事人的口供高得多。
不就是一个未公诸于世的女朋友么，没什么大不了的，他深呼吸，暗暗告诉自己。但他又无法不在乎，曾今魂牵梦萦的想念，近若咫尺的音容笑貌，早已让他陷入此中，他觉得要去讨要一个说法。但他不希望有其他人参与这场赌局，他只愿自己单刀赴会，说白了，他不愿意让人看笑话，更不愿怀着刺痛的心情看到他不想看到的那一幕。
是的，文斌没有说谎。
她也没有说谎。
12月的尾巴，上海，阴风怒号。
和光站在城郊的一个阳台上，望着远方明明灭灭的灯火，心底暗自阑珊。
“你还是找别人吧。”一璇连连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
“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没有你我做不成。”和光吸了一口饮料，正是上课时间，偌大的校内冷饮店里，只有他们在一角私语。他仍旧掐着她的死穴，他觉得自己有些卑鄙，但为了自己，他顾不了那么多了。“坐实了，我就放弃。”他又补了一句。压低了说话的音量。
对面果然愣住了。
和光不着急，在昨夜辗转反侧的失眠中，在深夜冰冷僵硬的床板上，他早已设下种种假设，他抓不住云嫣的心，但他猜得到一璇的。
“我只能做第一步。“许久，一璇才缓缓吐出这句话。
和光长吁一口气，朝一璇笑笑，转头望向玻璃墙外空荡荡的篮球场，心想：有多久没去打球了？
夜幕降临，一身黑衣的男子在校门边徘徊，惹得从校外觅食归来的女生频频侧目。
和光已在南门等候许久。他是这样想的:这里是唯二可以出入校园的闸口，即便靠近宿舍的北门更方便出入，但一眼望去的荒凉会让绝大多数人望而却步，这里便成了最有可能捕获目标的地方，他无法推测出时间，只得守株待兔。
日头沉入地平线好一会了，夜幕下的路灯散发出一圈圈的光晕，暧昧而静谧。
不应该呀，难道真是我多心？他有些沉不住气。不对，文斌和一璇的双面证词，再回头细思最近云嫣的反应，他觉得自己没有错，明天是周末，即便换做是他，也会选择这个时间点，得意一闪而过，心又沉了下去：难道下午就出去了？他心不在焉地扫着来来往往的面孔，怀着一颗疑虑重重的心。
“林恩来了。”
和光第一时间查看了短信，8：00整。他一把掐灭手中的烟，站了起来，往校门外走去。他没有看到女寝外的那一幕，但短短的简讯足够让他浮想联翩，周五晚上站在女生寝室门口等待的男人，不言而喻是为了什么。他脑海里浮现云嫣从大门中缓缓走出来，和他相视一笑的场景，像极了曾今他有过的美好回忆，不同的是，这次是光明正大的。还真大胆，他啐了一口，心里恶狠狠地想。随手给一璇发了条信息：谢谢，你的任务结束了。
8：30。和光望见云嫣依偎着一个比他高大许多的男子从校园深处走来。
不幸言中。虽说早已知道这是板上钉钉的事，但是当这样的出场方式直接呈现在眼前时，他仍然觉得血往脸上涌，他甚至都没有真正看清对方的脸，便知道来者何人。他再三抑制住不切实际的冲动，等着他们迈出校门，便把早已准备好的那句“在干嘛？”发了出去。
来人并没有注意到他。这并不是由于那条短信带走了部分注意力，或者身前这棵遮住身影的大槐树，应该算是旁若无人吧，看来他们早已做好准备，和光想。他们没有沿着东边人声鼎沸的烧烤摊和小吃街走去，而是选择相反的方向，厚重的树荫盖住了本就昏暗的路灯，光斑明明灭灭地洒在小道上，通向幽深的远处。
和光瞬间好奇起来，求学两年，他从未走过这条路，刚来时，他曾问过上一届的学长，得到的回答很是让他满意：一条看似没有人走的路，必定是被前人所遗弃的。这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懒得成为开拓者，只摘取现成的果实。
路灯在第二个拐弯处戛然而止，夜色和寒风开始肆无忌惮。前方还不知情的两人停止了说笑，不知不觉加快了脚步。从转过第一个路口时他就有些后悔，黑暗深处，为了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目的，蹑手蹑脚地跟在别人身后，算什么？是能有当众揭发的快感，还是只是以毒攻毒，慰藉自己尽快释然？他觉得这两种感受他都不会有，他只是受本能在驱使。
灌木丛里传来不知名昆虫的叫声，树叶哗哗作响，寒风从四面八方钻进大衣，他觉得这时候窝在有暖气的寝室里，坐在椅子上舒服地打游戏，旁边放着一杯热腾腾的奶茶才是本来属于他的星期五夜晚，如今却要顶着未知的后果，踏上这条黑漆漆的夜路。他缩着脖子，双手插兜，犹豫着是否要继续。
前面传来一声轻呼。
收回思绪，和光望着那只在云嫣身上游走的手，刚刚的犹豫不决瞬间灰飞烟灭，他一下绷紧了神经，温暖的寝室，游戏、奶茶被抛之脑后，脑海中如同一道惊雷炸响，一下子明白了许多。在无人的角落，在文斌、鹏涛回来的路上，甚至一璇那句欲盖弥彰的劝说，此时都让他恍然大悟，这似曾相识的画面啊，只有此时他才一睹真相。五味杂陈是夜幕面具背后无奈的苦笑，这不是他想要的，但他无能为力，像是卸下肩上的千斤重担，也把已收入囊中的果实一并丢下。
度过了不知多久的幽暗曲折，眼前忽然豁然开朗，灯光耀眼的街市，路边烧烤的炊烟，还未收摊的水果铺，和光一失神，四下看去，暗暗骂了一句，跟丢了！他隐隐知道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如胶似漆的两人将会展现他不愿意看到的场景，但他像是不愿意放弃一晚上的等待换来的廉价成果，像是孤注一掷的赌徒，已经赔上所有，就算输得倾家荡产，也不愿在赌桌上输了面子。他急起来，在鳞次栉比的小摊边上左顾右盼，路边一排排灯箱散发着昏暗的灯光，却照不出他想要找的人。
“你在这里干什么？”
他一惊，没发现缠绵的男女正从左手边的便利店里走出来，和他撞个正着。
“寝室呆的有点闷，出来走走。”他装作不动声色又故作轻松，脚底却像被吸盘附住了，怎么也动不了。脑海里高速旋转，意料之外的情况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你呢？对了，刚才给你发的短信你没收到吗？”
“没电了。”
“哦。”
拔腿就跑的想法时刻充斥着他的大脑，他拼命抑制住逃离现场的冲动，即便到了此刻，他也没有拆穿她的冲动，更失去了质问的念头，他只是很奇怪，明明是她对他撒了谎，他却慌张得像是他欺骗了她。
和光看到林恩的目光轻松越过他的头顶，丝毫没有在他身上停留，眼神里满是不耐烦。
他假装挠了挠后颈，快速地朝身后一瞥，这一看让他差点摇晃着要倒下了。
硕大而暧昧的粉红色灯箱，在街灯明亮的道路旁并不起眼，甚至有些黯然失色，但幽幽的光晕却让和光的心脏开始疯了似的抽搐。
“云嫣。”
他再也无法无动于衷。
他知道事已至此，覆水难收，不是他苦口婆心或者跪地哭求能够改变的了的，他也无法想象自己放下身段为一个不可能改变的结局去抗争，他自认不是艺高胆大的人，也理智地知晓，面对无能为力的局面时，最好低头接受，就像曾今在家中枯坐三个月，最终还是背上行囊低头走进那个校园，但他就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最不愿看到的场景，在自己身后发生。
“干吗？”林恩先开口了。
我想干吗？和光也问自己。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不是那种事先定下计划然后严格执行的人，也没有深思熟虑的远大目标，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但是此刻他很明确，他不想要什么，他现在才发现对方手中拎着的便利店手袋，隐隐约约猜到里面是什么。
“云嫣。”
他向着她，慢慢摇摇头。
“你找事啊——”男生把女生护在身后，一只手推得他一个趔趄。
“砰！——”
“哎，哎，打起来了，怎么打起来了——”周边的小摊贩们忙不迭躲闪着扭作一团的两人，烤红薯的推着小车，关东煮的也急忙护着摊位，远处的人都停下来朝这边看。
“别打啦——”突然出现的状况让云嫣有些慌乱，待回过神来，她朝两人喊。
我不能输！又挨了一记重拳后，和光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对方频繁的拳脚落在身上脸上，没有打消他的斗志，却加大了他的怒火，他挥舞着双拳投入到新的战斗中，他从未体验过这种豁出去的感觉，没来由得觉得畅快.他一下子兴奋起来，觉得脸上不疼了，身手也更敏捷了，眼前没有便利店，没有小摊贩，更没有身后的粉红色灯箱，只有一个偷走了他心爱之物的窃贼，在面前耀武扬威。他没有看到云嫣，但他觉得她会站在一旁，看到她所依赖的林恩，在他面前狼狈尽显。脑子里什么都不用想，只要能够打倒对方！
我已经输的够多了，这一回，绝不能再输！绝不！
“啪——“
腰上撞到一辆小推车上，脊柱传来一阵刺痛，他不自觉地张嘴叫了一声，没注意又是一拳呼到脸上，嘴里又是钻心的疼，和高考前那段在食堂边看书边吃饭，不小心咬到舌头的疼痛感如出一辙。
“你们不要再打了！别打了！“
不是云嫣的声音？却又那么耳熟？稍一迟疑，又遭受到暴风骤雨的拳脚。
是谁的呢？他又变成那个外表不动声色的和光，用思考来代替行动。
是一璇？！
和光突然不知如何招架了，脑子里再次塞得满满当当的，不同以往，这次他无法理清其中逻辑，他奋力回头，只求用眼睛来确认自己的判断。
身后的男人依旧拳脚相加，不肯让他走出包围圈，和光一下子烦躁起来。他看到刚才给和自己亲密接触的是一个寿司摊点，本来泾渭分明的火腿、里脊肉、黄瓜和肉松经此一役，早已你侬我侬，案板上的是一摞透明的打包盒以及一把寿司刀。
他扑上去，抓住最趁手的那一样，朝那个纠缠不休的人捅去。
“啊——”
和光顾不得许多，赶忙回头查看，熟悉的墨绿色大衣，微卷的短发，他愣住了。
手中的工具被夺下，背后像被踹了一脚，他一下子趴到，下巴磕在马路牙上。
不，不只是被踢了一脚，他觉得全身的力气泄掉了。
他努力地抬起头，看到一璇朝他大喊，但他只能看到泪水划过她的脸颊，流进不断张合的嘴。他忽然听不到了。
月凉如水。四周渐渐聚起了人，却寂静无声。
和光躺在“缘来宾馆”的门口，一璇紧张地跪在他的身边，不时把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他发现手脚慢慢失去直觉，脊柱是真的不疼了，腊月的夜晚，他觉得真冷。
他没再见到云嫣，关于林恩的印象也只剩周边散落的打斗的痕迹，但现在他知道了，她不站在他这一边。又不禁感叹，若不是愤怒遮蔽了理智，他怎么会判断错误？他觉得失去了继续寻找云嫣的渴望，这一切放在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甚至可笑至极。到头来，他不是在寻找她，也不是在夜色的掩盖下偷偷摸摸地进行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不过是在跌跌撞撞地在寻找自己。
一璇扭曲的脸庞是最后映入眼帘的画面，泪水落在和光的脸上，落在他浓墨般的眼底，泅开了他的心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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