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凌冉见到嘉晽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金隅喜来登大酒店的二楼仍然是那副招牌形象的安静,绕到电梯井的后边就能看到“采悦轩”的门厅。
往里走,开始能听到包厢里喧哗吵闹的声音。
服务员问,“您找人吗,我们下班了。”
“我有朋友还在包厢里,现在就一个包厢有人了吧,就是那间?”
“对,我们下班了,就那一间还有人,您看看是不是您朋友吧。”
凌冉推开门,没有任何悬念的,嘉晽坐在门口最近的位置上。
凌冉用最快的速度扫了一圈,她认识嘉晽的领导,还有一对嘉晽的朋友,凌冉跟那个女生见过好几面了。
只有两位看着眼生。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今天万圣节,到处都堵!现在年轻人都怎么了啊,万圣节跟咱们有什么关系啊,到处摆南瓜,是不是今天的小朋友也可以到处去要糖吃啊……”边脱外套,凌冉边礼貌又不失尴尬的跟嘉晽和几位点头微笑。
“你就坐我旁边吧,本来还有个朋友没来,这正好空着。我们都吃过了玩游戏呢,你坐我旁边我好照顾你。你还没吃呢吧,看看再加点什么菜?”嘉晽一把拉过左手边的椅子把凌冉按在上边。
凌冉还没接话呢,嘉晽站起来又说:
“认识的就不用多说了,这是我三十多年的发小夏凌冉,这两位你第一次见吧,我介绍一下,这是晓波哥,宁总的朋友。坐在你左边这位是炆哥,央视拍纪录片的导演,跟你也算是半个同行呢。”
凌冉正要开口,嘉晽又说了:
“炆哥,这是我的好闺蜜夏凌冉,她以前也在央视工作过,后来出来自己干了,做经纪人。就是那个谁,你们央视有一个女主持人,主持了很多节目……”
凌冉的耳边充满了各种声音,东一句、西一句像俄罗斯方块里的各种形状,在她面前晃。
这个嘉晽啊,表达能力实在太强了,央视主持人那点技能完全不在她话下。
凌冉心里想。
2-
嘉晽是凌冉的小学同学,在她们那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一起上过小学、初中、高中,除了做同学就是做校友。
直到上大学出国去读书,她俩也都是去到那个既不够欧洲,又不够亚洲的“社会主义共产国”,不做校友也做得上老乡。
后来回国工作,凌冉进了央视,嘉晽去了世界排名百强的国企,不知道什么原因断了联系。
人常说“缘分没到”,缘分这东西到不到还真不随人。
几年前,在大北京这个想丢了谁丢不掉,想找到谁也找不着的地方,凌冉和嘉晽相遇了。
久别重逢后的喜悦,冲昏了两名剩女的头,凌冉做了一桌子饭菜,跟嘉晽在家里畅聊了一夜,说完所有错过的彼此的过往。
嘉晽说她是怎么从那家国企跳到现在这家国企,业务板块发生了变化,工作技能也接受新挑战,这两年参加各种级别的考试,在格子间里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也随阅历的增长而增长。
凌冉说她当初跟央视那些主持人处的还不错,但是总觉得不是自己想从事的行业,后来决定离开那个圈子,渐渐的身边熟悉的人也远离了,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能干什么。
那晚,两个女人聊天中肆意的放声大笑,声音穿墙空荡的飘出感伤。
仿佛她们好久都没调出的伤感情绪;仿佛任凭她们再多努力,也想象不出年轻时候的样子;仿佛一股离骚,暧昧在她们的肌肤上摩擦,一阵阵发痒。
嘉晽问凌冉,“你离开后去哪里了?那几年同学们得到你的信息越来越少,后来你就消失了。”
“我去旅行了,陆陆续续去过了一些国家,发达的、贫困的,就是迷茫不知道要做什么,到处走走看看。”
是啊,有很长一段日子,走走停停的行走在路上。
要写的话坐下来便想不起,捧着大家的地址,天南海北想寄又寄不出的明信片,几多想送却送不出……
凌冉嘴角微微上扬,想起了那段时光。
如果没有走那一道,现在,这个当下,大抵也不会过得这么淡漠。
还有什么可以送呢?
这一路还没待开始就已不及,连留字给壮阔的自己都全部忘记。
我们都曾蓬头垢面的坐着旋转木马,我们都因此懂得了互相追逐却追不到的悲哀。
这就是北京啊,我和嘉晽现在正生活着的地方。
“那现在呢?现在做什么?”嘉晽不给凌冉放空的机会,追问着。
“现在一家整合营销公司做PR,我们这些传统媒体行业出来的人,除了改行做PR还能做什么啊!”
“PR?我们单位市场部那些人天天跟PR打交道,甲方立场祖宗姿态,你们这些PR还真能受得住!连我都看不过去,一点职场态度都没有……”
“如果能做甲方,我也不愿意做给乙方打工啊!什么时候你做我的甲方,我好好为你服务,你体恤我的不易哈哈哈。难得咱俩遇见了,怎么说到工作了?再干一杯,今天先喝酒,以后等我当上了你的乙方再细细感受你的温柔体贴……”
就这样,像是有说不完的话,两个人边聊边喝到天亮,喝掉了三瓶干红,生活仿佛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之间无间的穿梭。
有人离开,有人来到;无故断袖,偶尔邂逅;陆陆续续,反反复复;不断谈情,忌讳说爱。
看多了,就不觉难过。
不言孤寂,多说无益。
凌冉觉得,爱人就应该是这样吧:
该来就来,该走就走,在它该在的地方。
第二天早上,凌冉的总结是:
自己是个不知道珍惜资源,不会使用资源的傻女;如果换嘉晽给乐乐做经纪人,她们到现在一定依然还站在传媒行业的风口浪尖上耍个风生水起。
3-
“夏老师,您看起来有点累,是刚结束工作从单位过来吗?”旁边一道磁性的声音打断了凌冉的回忆。
“哦,炆老师,不好意思我这人不太习惯称呼异性叫哥,我还是喊您一声炆老师吧。”凌冉从思绪中抬头,对上炆哥一双眼睛,微微的调整一下自己的表情笑着说。
“她今天是刚录完像,从旅游卫视的录像现场赶过来的,我看她是真累了。她这个人平时就不太爱说话,还偏偏做了一份不能少说话的工作。炆哥咱们来喝一杯,让她歇一会就好了。”嘉晽立即从旁边支援,缓解了凌冉的尴尬。
看着嘉晽和炆哥碰杯,凌冉趁嘉晽端着酒杯仰脖时坏坏的对她眨了眨眼,凌冉知道,只是一眨眼,嘉晽懂那分秒间她想传递所有的内容:
“你知道我不会聊天,不知道跟陌生人说什么,又怕给你丢人,谢谢你替我接话又挡酒。”
喝完酒放下酒杯,看到凌冉的表情,已经会意的嘉晽热情的对大家说:
“我这个闺蜜也是怪,不仅不爱说话,还不会喝酒,这么多年了都学不会。我们老笑她,在北京做传媒,不喝酒到底还能不能传出去,你们看,她到现在还是那个样子。别管她,今天她能来我就很开心了,这是我最好最好的好朋友,来,我替她敬大家一杯!”
刘嘉晽,你真行!比刘嘉玲有过之无不及,女王风范百万点!
凌冉看着嘉晽,硬撑住僵硬的微笑黯然想:
当所有拉扯着内心深处的故乡与他乡情结一点点被撕开,我究竟是不是真的能适从北京?
心里有浩浩渺渺的荒原在滋长,自缚坠没的嘶哑吟唱,萦绕于我不太轻易流露出来的无所适从。
请允许我继续如此自处,在每一个风洞状的口岸,行色匆匆的路人旁,站立着百无聊赖的顾望。
我依旧喜欢,独自的、一个人的天光。
然而若不曾回头, 怎见得一恍隔世?
4-
“凌冉是真的不能喝酒,我见她好几回都是这样,不说话不喝酒坐旁边笑。这样吧,凌冉你跟我们一起玩游戏,你输了抿一口,我们输了干一杯。”宁总说完就拿起分酒器给凌冉倒上一杯。
国窖1573,凌冉的目光在酒瓶上停留一下。
凌冉认识宁总,嘉晽的上级领导,在饭局上见过几面。
每次也能聊上几句,不过是在众多人参与的话题中能有的几句平淡的对白,更像是相互刻意的吹捧,内容大都是与工作有关。
凌冉不善于在酒桌上赞美人,也不需要在酒桌上得到别人的夸奖。
她觉得真实世界里的赞赏,一定是被两人间的距离纠缠拉扯过的痕迹,即便是形成了裂痕的痕迹,也得有能放下光的缝隙。
所以每次与宁总之间的对话,也是刻意后止步,她真害怕吹捧深了她接不住,反倒弄巧成拙。
“好,那我学习一下,游戏玩不好大家别介意,酒这个东西,我只能尽力而为了。”
嘉晽一道目光射过来,看到凌冉淡定的眼神,开始了三个字的行酒令。
凌冉的大脑飞快的计算,怎么才能跟上大家三个字的节奏,怎么才能不输,怎么才能少喝酒……
越算越错,五分钟不到,凌冉已经输了三次。
前两次大家都让她,当做新手培训,第三次输,凌冉不好意思了。
愿赌服输,她拿起酒杯用力闭眼一抬头,旁边传来炆哥的声音,“夏老师您抿一抿意思一下,您的酒我这替您喝了!”
等睁开眼,端着的那一钱酒已经干了。
再看看炆哥,他刚对自己说完话看过来,凌冉听见他说,“夏老师您喝慢点,您随意,没关系。”
说完话,炆哥走过来塞一把椅子在凌冉旁边坐下,把凌冉面前分酒器里的酒倒在了他自己的酒杯里。
那时候的凌冉心里,对炆哥充满了各种赞赏,她还不知道,这个她叫作“炆老师”的人,后来成了她的第N个男友。
游戏中凌冉不停输,炆哥不停给他自己添酒。
凌冉悄悄用余光看他,他似乎专注在对其他人的交谈中,根本没在意到。
凌冉继续仔细观察这一桌子的人,她想记住这里的女人如何云淡风轻优雅的笑,这里的男人如何若无其事的调侃气氛,她还想能够清晰的分辨出哪些语言是情长意短却又恰到好处的撩骚。
临走前,炆哥拿起手机对着凌冉说,“咱们加个微信吧”。
凌冉给炆哥的第一条信息是:
“炆老师您好,我是夏凌冉,很高兴认识你。”后边跟了一朵花的表情。
5-
从包厢里出来,凌冉搀着喝了很多酒的嘉晽,跟大家在北三环的辅路上说再见。
炆哥跟每个人拥抱告别,然后叫车离开了。
凌冉看着嘉晽的代驾来,送嘉晽走,再打车回家。走到四环的时候,嘉晽微信call进来了,问凌冉,“炆哥应该跟你顺路啊,你怎么没跟他走?”
“他没说跟我同路啊,我总不能主动说,‘哎,咱俩是不是同路,要不要一起走’?”
“那他们到了没,我请大家来的,要不要问一下?”
我有炆哥微信,我问他吧,其他人你问。挂机后立即发微信。
“炆老师到家了没?”
“在路上,马上到,您住哪里啊?到了吗?”
“我住东五环,听说您住东四环,下次顺路可以一起走!”
“您到哪了,要不要吃点什么,这会好饿。”
“我快到家了,改天约着吃饭吧!刚才听您说要出差,等您回来再约!”
“行啊没问题,回来再联系。”
佛家轮回讲,若无上辈子的怨,又岂来今世的缘?
还是沉默吧,如岛,永恒承受。
岛是丰富亦是贫脊,岛是热闹亦是孤单,岛是接受亦是拒绝。
一个岛是一种完整,一个岛是一种隔离。
你和我,我和他,谁和谁一起,都无非离开、回来,终将沉默如岛。
再远还能走到哪里?
樊篱之外,全是岛国。
分秒都没犹豫的,凌冉把和他的记录截图给了嘉晽,问一句:“我这个表现好不好?”
“棒棒哒!么么么!”
“你每天跟一堆油腻大叔吃饭,我真心疼你!”
“哪个油腻啊,都是同龄人呢!”
“你难道不觉得我跟炆哥的对话很油腻吗?我觉得自己已经绞尽脑汁的在客气和表现了,超级假!”
“这不是正常的社交吗,这有什么油腻的啊……我看你都接的挺好的啊,一点也不生硬!”
“半个脑的细胞都消耗完了,就这么假装自然的接这些,幸亏结束了,再继续我就接不住了!”
谁的出现成了致命的邂逅?
谁的温热转变了脚印的方向?
谁的背影写下难捱的离骚?
谁的怀抱最结实牢靠?
人说不了解本质的人,是快乐的;而了解本质却假装不知道真相的人,是幸福的。
夏凌冉懂得,越发光彩照人的开始,就有越发混乱不堪的结尾,所有三流肥皂剧的情节,都是按规律写实,全场廉价。
北方城市的冬季大都零下温度,人人叹寒。
喜欢夏天的夏凌冉转性喜欢上了冬天,大概就是因为喜欢上了《大约在冬季》的等待吧。
冬天的风奏悠扬的音乐,冬天的雪跳飘逸的舞蹈。
大约在冬季,大约在等谁?
夏凌冉早就不相信爱情了,她不相信信这世上有一只肩膀,上边聚留的温度可以抵御一世幻化的雾冻。
11月1日,见鬼的万圣节。
凌冉坐在滴滴的后排,打开车窗点了一根烟,对窗外吐着烟圈想:
还有两周《大约在冬季》的电影就要上映了,一定要自己去看一场电影,看看这个年代的年轻人,怎么演绎比我们还老的年代里的爱情。大约在冬季,听说能看哭,我是不是可以当一部喜剧去感受?
还没到电影上线的日子,一周后,凌冉收到了炆哥的微信:
“最近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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