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子佝偻白色网套罩着缠满白色胶布的花白脑袋的老人,急匆匆往前窜着,头也不抬。一个小姑娘在后边追着,不停地喊:“奶奶,奶奶,你走慢点,别再摔着了!”
老人直冲着我过来,大有赵云杀入曹营的气势,我为之一愣:“这不是蒋大妈吗?”
“大妈!”我叫了一声。
老人睬都不睬我,直直往前赶路,满脸沟壑纵横,阴云密布,嘴里嘟囔着:“让开,让开!羊还没有喂好!可怎么得了!可怎么得了!龙龙要说的!”
龙龙是蒋大妈的大儿,是我的小学同学。
将大妈以前待我可好了,只要看见我,就像看见亲人一样,慈祥的笑,仿佛春风扑面而来。就是对龙龙也没有这么好。半年不见,大妈竟然不认识我一样,这是怎么啦?
小姑娘是熟识的,平时“叔叔叔叔”叫得亲切,今天也只是瞥了我一眼,连个招呼都不打,追着奶奶远去了。奇哉怪哉!
一头雾水,满脑袋疑问。
龙龙在镇上上班,我要去山前埭做客。做客的那家离大妈家不远,和大妈家也是亲戚。等会儿问问。
吃晚饭的时候,还没等我打听,就看见大妈急急走来,谁也不看,径直朝厨房而去,手里攥着一条红色的塑料袋。我赶紧上前招呼。“大妈,大妈!你也来吃饭?”
大妈斜了我一眼,满脸茫然,看也不看我。“给狗拿点饭!”大妈塑料袋冲我一戳,一个团着的塑料袋虎虎生风,大妈好像一个绝世高手,隐藏了那么多年,突然就爆发出来。大妈的拳风竟让我感到丝丝寒意。
刚要接过大妈的塑料袋,她突然缩回手,大吼一声:“你干什么!敢抢我的东西!”
我还没回过神,大妈转身就走,佝偻着身子,赳赳赳赳,一脚深一脚浅奔向门外。看着她缠着绷带的脑袋,向前要扑倒的身姿,我莫名觉得有些担心。
边上的大姐招呼我坐下来,似乎见惯不怪。还没等我问,大姐递给我一杯茶水,估计是看到我满脸惊愕,不徐不急地说:“等会儿她还会来,莫管她,我们坐下来喝茶。”
一圈人坐定,我们这些客人都没说话,齐齐看着大姐。大姐笑着说:“大妈前两个月就有点笨了。”
“本来我们也不知道。那时候,邻居家的跑到龙龙单位跟他说,大妈割了他们家田里的油菜回去喂羊,邻居就不肯:再过几个月油菜就要收获,这算什么事儿。龙龙说啥也不信,我妈那么灵清的人,那么好的人,我们家又不是没有油菜,不对,就是有油菜她也不会这时候去割。真蹊跷,龙龙回家一看,大妈的三轮车还在人家田里没弄出来。喊一声妈,大妈看着龙龙,理都不理。龙龙也才知道大妈是出问题了。”
“看医生,说是老年痴呆症,不很严重,吃药能缓解一些。龙龙有数了。不放心得很,就请假陪大妈几天。能认出龙龙的时候,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认不出龙龙的时候,就要把龙龙赶出去,还说,你到我们家干什么。大妈有时正煮白鸡蛋,手表摘下来就放到锅里。手里端着电饭锅,一转身就满屋找电饭锅。”
“那这是有些严重啊?”我深深忧虑。
“还好了,喂鸡,喂羊,关门,睡觉,都不影响,出门知道回来,饿了知道吃饭。就是要常常出去干活,今天拔了东家的麦子,明天割了西家的油菜,一天到晚都不闲着。龙龙把劳动工具给她藏起来,不管藏到哪儿,都找得着。龙龙一发狠,把工具都扔了,她就去别人家找。性子比以前急多了,骑三轮车过弯一点都不减速。这不,昨天割羊草,骑三轮车栽到沟里,缝了十几针,满脑袋都给医生包上了。”
大姐说得正入神,忽然停住了,看向门外。大妈急急走来,谁也不看,径直朝厨房而去,手里攥着一条红色的塑料袋。大姐笑着说:“你们看,这不就来了么?”
大姐站起身,我也赶紧起身迎向大妈。
“大妈!”我冲着大妈喊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大妈应该是听到我的喊声,转过头,看着我,就像看见亲人一样,慈祥地笑着,仿佛春风扑面而来。塑料袋揣进兜里,一步一颤地朝我走过来,她的背已经驼得厉害,我赶紧上前扶着她。她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你有一阵子没来跟龙龙一起喝酒了,待会儿,我给你们做菜,喝好酒打牌,今天晚上就不回去了。”我看着大妈,挤出笑脸,我无端觉得我笑得很难看。嘴里连连答应着:好的,好的。
大妈松开我的手,满脸笑容,忽然转身就走,佝偻着身子,赳赳赳赳,一脚深一脚浅奔向门外。
那顿饭吃了点什么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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