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援建大院里,我家有了新邻居,L叔婶和他们的三个女儿。
那时候,很多人学习英语,可L叔叔已经四十来岁了,却在学习日语。我问爸爸原因,爸爸说日语也是外语呀。
他每天早晨和晚上都拿着日语书,坐在办公室认真地看书背单词。他的二女儿平,坐在他身旁背解词。一条解词她翻来覆去地念十多遍,还是背不下来。她根本没用心,嘴里念叨的是形式,给她爸看的;心里不知道想着什么。但是,她是三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
她的长相取了父母的优点。L叔个子不高,腿比较短;L婶儿,个子高大,身体粗壮。L叔眉浓眼大,嘴巴也大,一笑露出上牙龈;L婶的脸上窄下宽,淡眉细目,但鼻子小巧,嘴唇丰满。
平长得个子高大,浓眉大眼,鼻子挺括,嘴巴不大。她的姐姐月儿矮个子,大嘴巴,一笑眼睛眯成月牙,大嘴里的上牙龈暴露无疑,但是人长得特别白净。老三静则是小眼睛,大嘴巴,脸很宽。
他家只有L叔一个人上班,因而他家的生活非常节俭。那时买肉不需要肉票,一斤肉七八毛钱,L婶将肥瘦肉切成肉末,炸一大碗酱,这碗带着肉末的酱要吃几天。春天,水萝卜小白菜,蘸酱;夏天,黄瓜、葱、菠菜,蘸酱,或者把茄子蒸熟,用酱拌一下。冬天,切成片的水煮白萝卜,蒸土豆,蘸酱。一年四季,他家矮矮的小饭桌上,总有一碗酱。
L叔不抽烟,不喝酒,衣服基本是单位发的工作服,夏天有两件白衬衫,冬季有一件呢子大衣。L婶最喜欢和我妈说的话是:我没工作,身体又不好,还没儿子,老L挣得又不多,供着三个赔钱货,还要留点养老钱呢。嘴上说着三个赔钱货,实际最宠爱三女儿静,三女儿从不拣两个姐姐的衣服,穿着是他家最光鲜的。
姐妹三个,月儿学习成绩最好。从普通初中考进了市重点高中,开始了住校生活。
不久,发生的一件事,惊动了四邻。月儿住校,每周六傍晚坐公交车回家,周日下午返校,晚饭在学校吃,然后上晚自习。
那天,L婶不知道去哪儿串门,回家拉开厨房门,正看见月儿往书包里装大米。L婶大怒:不是给你生活费了,怎么还偷家里的米?边说边冲过去,不由分说地挥动拳头打在月儿的头上背下。月儿看见她妈进厨房,已经吓得发抖,把盛米的缸子掉在地上,半缸子米撒了一地,她妈的一顿拳头,害怕疼痛加上羞愧,她蹲在地上大哭了起来。
L叔听到吵骂声,从办公室跑回家。我妈已经把L婶拉开。L婶平时说话有气无力,虽然长得粗壮,总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但打月儿的时候,力气十足。
原来,月儿的同寝室的同学把她的热水瓶胆打烂了。同学是农村孩子,月儿不忍心让她赔热水瓶,又怕放寒假时,拿不回热水瓶她妈责怪她,就每个星期从家里拿两缸子大米,到学校放在蒸锅里蒸熟,省下伙食费,想攒钱放寒假前买个热水瓶胆。
月儿哭着说了拿米的原因,L婶口气强硬:你告诉我,我又能把你怎么样?可你拿家里的米,不就成了小偷儿了?大家都在劝她,一向沉默寡言的L叔走过去,扶起大女儿:走了,爸送你去车站。他把女儿书包里的米倒回米袋子,父女俩装好书包从L婶面前走过,月儿还在低着头抹眼泪。L婶愤愤不平地说:不好意思让同学赔暖瓶,你自己别吃饭呀!小平,过来把地上的大米拣起来。
小平可不像月儿那么懦弱,她黑着脸,扭着身体,嘟囔着:又不是我撒的,为什么让我拣?L婶余怒未消:让你拣你就拣,哪来的废话。做势举手,平站在她面前:你打呀你打呀!偏心眼儿!就知道打我姐!你怎么不让小静拣米呢?一直站在她妈身后的小静冲着二姐吐舌头做鬼脸。
当月儿上高三时,我家搬走了。最后一次看见月儿是她背着书包,左手拎一个布袋子,右手拿着英语书,边走边背单词,从我家的后窗走过。
多年后,我才知道,月儿一家去了日本,不,应该说是回了日本。
原来,L叔是日本人。他们一家是日本占领东北时,做为所谓“开拓团”或叫“垦荒团”来到东北。抗战胜利,他的父母死在逃离中国的路上,他和妹妹被当地一家中国农民收养,那时他七八岁。农民夫妇给他们起了中国名字,并且供L叔上学读书,L叔考取了中专,分配了工作。他妹妹在农村出嫁生子,好像是他妹妹先回了日本。
我问父亲,你知道他是日本人么?父亲点头:当年外调时就知道。
L叔知道自己的身份,虽然中专毕业进了城市,有了工作,他还是娶了一个没有工作没什么文化的农村姑娘,把她留在老家照顾L叔年事已高的养父母。L婶生了女儿,一边照顾老人,一边抚养孩子,还要参加生产队的劳动。L叔享受单位一年一次的探亲假,回家陪父母妻儿。直到两位老人先后离世,L婶才带着孩子进城和L叔团聚。所以,L叔事事都让着L婶儿,尽管L婶经常发脾气,L叔总是默不作声,毕竟是她替自己尽了孝。
听到L叔的经历,我恍然大悟,L叔不是在学外语,他是拣拾自己的母语。之所以叫他L叔,是他已经恢复了自己的日本姓氏。L只是他养父姓氏的首字母。
他带着妻子,三个女儿,好像还有两个女婿或是准女婿,回了日本。
在日本旅行时,我留意身边那些目不斜视的日本女人,希望遇见月儿或平,虽然我知道这种相遇的几率极低。或许,我们曾经擦身而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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