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指
久违的暑假。
在海南上大学一年了，终于回了家。一切仍是那么亲切，那么熟悉。
闲来无事，我想去看看九姨婆。
六指
九姨婆住在一个很普通的农村。沿着公路直走，再走过几条小路才到她家。
一如既往是古老的青砖瓦房，破旧的屋顶上，阳光稀稀疏疏的倾泻下来。依稀可见几处漏洞，若是碰上下雨天，雨水便会毫不留情地钻过漏洞打湿原本就潮湿的地面。几年前姨公在世的时候，还能搭个梯子，爬上房顶修缮，可如今只能任由雨水放肆。
六指
屋内，四表叔坐在姨公生前用过的藤椅上不停地重复着卷烟、卷好后再用打火机点燃又熄灭的动作；三姨安静的守在电视机前，默默地注视着，却不知目光看向何处；七表叔则在摆弄着一堆起子、剪刀、铁锤、钉子之类的东西，伴随着叮叮当当的响声。
发现我来，三姨的注意力立即从电视机前转移，急切地朝我奔来，然后在我还未反应过来之前，伸出手猛地重重地拍打一下我的手臂，雀跃地说道：“婷婷，你又来了啊！”我被吓了一跳，微微皱眉。
九姨婆赶紧说：“别见怪，你要晓得，你三姨并没有恶意。”
“嗯，没关系。” 我笑着回答。其实我已习惯了，以前每次来，她对我都是这样。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叫你不要打人，总听不进去是吧？当心我揍你啊。”九姨婆对三姨呵斥道。
三姨沉默，像犯错的小孩一样低下了头，既而又重重地点头，嘿嘿地笑。我在一旁看得很心酸。
吃午饭时，看着桌上可口的饭菜，我的心里却很不是滋味。
姨公在世时，尚且能领些退休养老金，日子勉强过得去。但自从他去世之后，家里变得更糟糕，九姨婆的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年事已高的她为了一家人的生计，不得不去种菜卖菜，喂养家禽家畜。平时省吃俭用，日子过得十分凄苦，领居们都看不下去了。穿的都是别人送的旧衣服，早已被洗的发白。平时吃的菜都是她卖菜剩下的烂菜，有时候连烂菜也没有，就烧开一锅水盛在大碗里，放上盐、猪油、酱油、辣椒粉等做成汤水，泡饭吃。只有当有客人来时，才会准备几个新鲜菜。
想到这里，我觉得很惭愧：这顿来之不易的饭菜一定又让九姨婆破费了！
我说：“难得今天三姨们都在家啊。”
“就是啊。”九姨婆说，“我在家时，他们都不敢出去，一旦我不在家，他们一个个跑出去影儿都见不到，天黑了也不回来。害得我大费周章的四处找，刚把这个找回家，另一个又不见了，硬是恼火。后来我下定决心，只要我一出门，就把他们都锁在家里面。”
“这么多年来，他们的情况难道就没有什么改善吗？”
“哪有什么改善哟，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唉！”九姨婆无奈地叹息摇头，充满血丝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晶莹。接着她便开始讲述——
九姨婆年轻的时候嫁给了当兵的姨公。三姨，四表叔是她经过两次流产后，相继迎来的孩子。孩子们的到来，令夫妇俩欣喜不已。原本以为这是幸福的开端，可谁曾想这却是苦难的开始。
两个孩子生下来时，一切正常，但是手脚皆多出一个指头（即六指）。夫妇俩当时并没有在意。然而令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孩子们发育迟缓，智力低下——三岁时还不会走路，二、三岁才能说出一些“嗯、啊、妈妈、哈哈”等简单的词语，到了五、六岁也只会说一些简短、内容贫乏的语句。九姨婆和姨公忧心不已。
他们想要一个健全的孩子，于是在谨遵医嘱后，生下了七表叔。但是，天不遂人愿。尽管在怀孕和生产的过程中注意有加，七表叔依然是六指！身长发育情况与哥哥姐姐相差无几。
看着三个不健全的孩子，夫妇俩失望透了。经过几番思考，他们踏上了求医问药之路。然而，命运却接二连三地开起了玩笑。他们跑了无数个诊所和医院，四处求医问药，甚至尝试了许多偏方，都于事无补。屡次满怀希望去求医，却屡次失望而归！最后，迫于看病花费巨大，负债累累，沉重的经济压力使他们不得不放弃医治。
虽然如此，在父母的关爱下，三个孩子也一天天成长起来，过得无忧无虑。
三姨八九岁时总是惹祸。与亲戚家的小孩子们一起玩耍时，老是把玩伴弄哭，甚至把玩伴推倒；最爱用手“打人”，九姨婆解释说，其实是她想和人打招呼，想要亲近的意思。
四表叔喜欢热闹，十五岁时成了驼背，天天背着一个“驼峰”上街。总是候在汽车站点，学着售票员或者司机招揽乘客的吆喝声，又或者学着交警指挥车辆的样子，模仿动作，甚至一边走路一边练习汽车喇叭“嘀”“嘟”的声音。
七表叔爱把别人家的东西拿回自己家。总是趁人不注意，偷偷拿走诸如菜刀、锁、钳子、闹钟等一切他看上的东西，害得九姨婆和姨公经常拿着那些东西四处询问，寻找失主，归还物品。添了不少麻烦，却也无奈。
诚然，三个孩子的“不正常”也遭了许多白眼与鄙弃——被人嘲笑，被唤作“六指”“憨包（傻子）”；被父母带着去吃亲戚、邻里间红白喜事的酒席时，别的客人死活都不愿意和他们同桌吃饭，以至于八至十人一桌的酒席只有他们几人；更严重的是，四表叔在十五岁时被一群好事之徒捉弄，被打断了脊柱，成了驼背……
如今，他们都已长大，七表叔也早已过了而立之年，但他们目光呆滞，迟钝缓慢，智力低下，仿佛依旧停留在孩童时期。
九姨婆一脸皱纹，可见几十年来，抚养孩子的艰苦与辛酸不言而喻。
恍惚间，我已泪流满面。
若是九姨婆不在了，他们三个该怎么活下去？社会中像他们一样的人又该如何生存呢？
（写于2012.08.06 盛夏，
2019.02.06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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