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不及防遭人暗算还不自知的少年郎这一闹便闹了整整一宿，闹得索性在茅房里扎了根。弥菓做了坏事心里过意不去，又怕当真闹出人命来，遂就硬着头皮找九丸讨了些寒水石给他煎了一碗解药。
邯羽闹肚子闹怕了，乍一听闻这药止泻，想也没想仰头就喝了个精光。寒水石的味儿别致得很，苦得他胃里直泛酸水，恶心得不行！奈何他早就闹得要虚脱了，此刻吐也吐不出什么来，只能捂着肚子干呕到生无可恋。
邯羽在茅房一直待到了后半夜，这才拖着两条绵软无力的腿挪回了自己的小隔间。遂还庆幸隔壁那位今早大发了一趟慈悲，让他白得了一日的清闲，否则他现在还当真伺候不动那位大爷。
夜风幽凉，这屋子虽不漏雨，但漏风。门上的小气窗没个遮掩还正对着草榻，吹得他直打哆嗦。将自己裹进被子里，邯羽情绪低落，生出了一阵惆怅。
他觉得这南沙军后厨屋梁上积的大约是陈年老灰，毒性堪比断肠红，不过是往山柰汤里撒了那么一点儿，竟也叫他吃尽了苦头，差点把小命都给交代了。
他怀疑那厨子是故意的，但他又拿不出证据来。
要是今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了茅房里，那可真是忒他娘的出息了！
邯羽觉得自己活到现在虽然没有什么为人称颂的英明可言，但这事若是传出去，必定能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让他遗臭万年。
死的时候一身屎味，死后还要臭名远扬，还有比这个更悲哀的结局吗？
他胸中一股恶气难平。那厨子使这种损人的阴招暗算他，他自然不能就这么凭白地受了。这笔账他得记下来，待到来日飞黄腾达，便就到了那厨子跪地求饶的时候了！
天还未断黑，邯羽生着闷气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梦境断断续续，前后不搭，待到转醒时他只觉得身心俱疲。
屋外的狸力崽依旧沉浸在惨被灭门的悲痛中，准点起来嚎丧。邯羽本就睡得不实，被那野狗似的一嚎，彻底醒了。他觉得简直了！不过一头猪崽大小的牲口，居然也能有如此好的记性，这未免也太执着了！
他认真地考虑了一下今日是不是要装一回死，得过且过偷个一日浮生闲。邯羽不是个纠结的人，不消片刻便草率地下了决定。只要隔壁那位今日不点名道姓地差遣他，那么谁都不能让他起床。
邯羽闹肚子一事在营地里不胫而走。日头还没攀上山脊的时候，便传到了裁缝的耳朵里。
结步来看他，顺便给他送鞋。
那是一双崭新的鹿皮靴，从头到脚都透着新鲜气。
“你是新兵，这是第一次给你做鞋，可能会有些硌脚。”他把新鞋放在他的草榻边，“你起来试试，哪里不舒服同我说，我再给你改一改。”
邯羽偷懒的壮志就被这么一双新鞋给踹进了臭水沟。他一骨碌蹿了起来，喜滋滋地去试他的新靴子。邯羽不得不承认这裁缝的手艺是真的精湛，连夜赶制出来的靴子竟比魔都城里花大价钱定做的都合脚。
“怎么样，还成吗？”
“成！”他边踩脚边点头，“和衬！”
南沙军从来不养闲人，也没钱养闲人，结步遂就委婉地给他指了个活干，“合脚的鞋也有了，这几日你就多走动走动，磨合磨合。你昨晚闹得那样厉害，肚子早空了吧？这就要开饭了，你躺着也不是个法子，吃饱了才能好得快。我带你下去捞顿好的，你回来的时候，就顺便给原帅送个饭。免得落人口舌，说你装病偷懒，整日里游手好闲！”
结步这话说得体面，但邯羽并不傻。被个裁缝差遣他自然不怎么乐意，即便对方刚给他做了双新鞋。
“送饭可以，但我可服侍不了原帅吃饭。”他边迈着两条软绵绵的腿边道，“蒯老爷呢？他伺候原帅不是更麻利？”
结步与他前后脚迈出了小隔间，“蒯丹？他出谷办事去了。”
邯羽诧异道:“你们这儿不是打仗的地方？还兴出远门办差？”
“南沙军的琐事多了去了！原帅现在行动不便，有些事情就只能派亲信跑一趟。”
“什么事？这么神秘？”
“不是我们这种级别的小兵该知道的事情。”结步遂给他提了个点，“邯羽，你要记住，该装傻的时候就得装傻，别棒槌似的追问。不仅仅是南沙军，到哪儿都是一样的。上头人有上头人要操心的事情，但这些事情与我们底下人没什么关系。我们得闭上嘴，埋头做好本分的事情就行。”
“我也就是随口问那么一句。”邯羽踩上木板阶梯一路往下走，“原帅躺着，我以为蒯老爷会坐镇营中，不然老鸟打来了就麻烦了。”
“烨帅在这里，哪里用得着蒯哥瞎蹦跶！”
“那位南丘军的帅也有两日没露脸了吧？也快到满月了不是！不都说玄烨那人一到满月就王八似的躲起来不见人？”
“这两日只是不巧没让你见着他而已！”结步曲指算了算日子，还当真离满月没剩了几日，“原帅做事向来谨慎，大约这次派蒯哥去的地方也不远。就算蒯哥赶不回来，还有泷二在呢！”
“那流氓看起来也没多大，感觉靠不住！”
“谁还不是从一把当打的青春骨慢慢磨练成个老匹夫的！”结步睨了他一眼，“这话你可别让泷二听见！”
他遂就四处一望，没见着那流氓的身影，“我又不是个棒槌，还能当着他的面说他的坏话？”
“背地里说更不成！泷二人缘好，那日他醉酒没管住手占你便宜的时候你也看见了！这话你当他面说也就罢了，他兴许还能敬你是条不怕死的汉子。要是传到他耳朵里，你就是个爱背地里嚼舌根的小人，他更生气！”
“我不说了还不成嘛！”
“有些话，你得让它烂在肚子里！”
这个时候正是饭点，营地里热闹非凡。小兵们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声浪一阵又一阵，叽叽喳喳。
邯羽与人不熟，跟在结步身边有些局促不安。
裁缝嘴里讽他怯生，却还是将他带在了身边，给他弄了顿安全的饱饭。
时辰还早，邯羽用完膳就将送饭的活儿给推了，只道是觉得自己身上有味儿，怕糟蹋了原帅的胃口，要先去英水洗个澡。若是等得及，那就待他回来后去给那将军送饭。若是等不及，就只能另遣他人。
结步用孺子不可教的眼神瞅他，然后把这送饭的活儿给推给了厨子。
弥菓还在为自己下药过猛这件事情过意不去，虽然脸上挂着不悦，但也没有推脱，在锅里挑了些好的便送去了小木屋。
秋日天凉，河岸两旁落叶飘零，已是在往冬日去的光景。英水源自柜山巅峰雪域，水源清澈，在这深秋的洗礼下寒得有些刺骨。
邯羽其实是真嫌弃自己，咬着牙跳进英水里把自己给洗了。他又换回了那件艳俗的衣袍，这过于娘炮的颜色依旧让他觉得不自在。
今日天象尚可，头顶见了日头。昨日泡在雨水里的浅石滩已经干透了，他遂就直接躺了上去，好叫那日头给他晒掉点晦气。
邯羽闹了一宿，闹完了也没怎么睡。太阳照得人暖洋洋，他遂就起了懒意，困乏接踵而至，合着凉爽秋风，将他送入了梦的伊甸。
在基山的时候，他便是这样无拘无束，也不拘小节。时而躺在岸边，时而憩在树上，随心所欲，怎么舒服怎么来！
少年郎这一觉直接补过了晌午，日头有些烈，将他从酣睡中生生唤醒。转醒时，他一时恍惚。若不是眼前这陌生的景致，还以为自己仍在基山。
流水声潺潺，周遭安静，没人来找他，更没人来打扰他。这让他再一次生出了自己是个局外人的悲哀来。
在南沙军，他就是个可有可无的蝼蚁。
许是睡饱后良心发现，邯羽还惦记着要给上原送饭这件事，遂就去了趟后厨。弥菓已经在忙活晚上的那顿了，依旧没有闲工夫搭理他。
邯羽摸着自己的后颈，尴尬地问了一句，“原帅的饭送去了吗？”
弥菓呛声道：“等着你去送？原帅早饿死了！”
讨了一鼻子没趣，邯羽落寞地走了。他明智地决定给厨子留个清静，以免影响今晚吃食的口感。
小兵也正在忙碌着，负责后勤的在刷着鹿蜀、喂着蛊雕，担着杀敌重任的则在泷二的带领下练着把式。邯羽觉得自己委实是哪里都插不进去，就好似是个多出来的人，除了浪费粮食外，一无是处。
沮丧地回了自己的小隔间，邯羽立在门口无奈地看着这黑黢黢的栖身之所。头顶的屋梁泛着霉黑，屋内略显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他觉得这里就像是个烂木头围起来的笼子，将自己与南沙军的铁血汉子们隔了开。
隔壁有了动静，这有点儿不寻常。
邯羽还记得那个神医说过上原的腰盘也被踹坏了，这后半月都得躺着。他遂就赶紧推开门去看看，唯恐伤患不老实躺着养伤，把自己搞得伤上加伤。
是时，上原正吊着右臂靠在床头喝茶，见他又自说自话地进来，不免诧异。
“给你放了风，怎的还不晓得珍惜？”
邯羽见他坐着，也觉奇怪，“你不是坏了腰盘，还能坐起来？”
“坐还是能坐的，总躺着也难受。”他放下了茶盏，“风寒好了？”
邯羽闹肚子闹得早把风寒这个毛病忘了，眼下被上原冷不丁地一提，方才想起来好像是染了这么个小病。
“大约……”
他其实已经不觉得浑身发冷了，但闹了一宿的肚子，他的惰性就有点大，眼下是什么活儿都不想干。
上原面无波澜地看着他，把他的小心思摸了个透，“听说你昨晚闹肚子？”
他嗯了一声。
“大约也是风寒引起的。”
邯羽心道：“屁咧！还不是因为那一勺蜜的破事，厨子怀恨在心有意报复的！”
“既然没好透，那就别到处乱跑。”上原今日心情尚佳，语气还算柔和，“等会儿九丸要来，让他顺道给你诊一诊。现在闲着也是闲着，你想学点儿什么？我教你。”
他闻言眼睛都亮了，“教我？什么都行？”
上原此刻脸上挂着的神情可以说是和颜悦色，他点了点头，“什么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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