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羽这一躲,便躲了许多日,一直到蒯丹归营,他也没敢再去隔壁给他家原帅添堵。虽然神医九丸那日给他指点了一番迷津,劝他要多待在主帅身旁磨合磨合。但邯羽好歹是个有眼见的,他并不觉得自己像个仆子般伺候左右这件事情在当下合适。
很明显,他这个新兵并不那么讨主帅的欢喜。
邯羽甚至依旧觉得这南沙军的帅对自己有着一种说不明白的厌烦。
蒯丹风尘仆仆,刚入营就往小木屋去,半道上恰巧遇见邯羽,顺便就问了他一句,“原帅这几日好些了没有?”
“我哪儿知道!”邯羽实事求是道。
“你不知道?”他当即眉心一敛,“那这几日是谁在照顾原帅起居?”
邯羽两手一摊,“我怎么知道!”
“你还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吗?”
这句话可真是问倒了邯羽,他叹了口气,情绪低落。
好一个一问三不知!
蒯丹真想一脚把他从南沙军踹出去!
他摇着头叹着气,绕过这不争气的小子就直奔小木屋,连一句废话都懒得同他掰扯。
虽不过几日的功夫,柜山转眼便要入冬。寒风得劲地刮,扯得头顶的山毛榉都快要秃了。没有顶上茂密枝叶的遮盖,小木屋暴露在晚秋的凛冽中,有了点独木难支的凄楚之感。
蒯丹并不担心上原这几日没人照顾。即便那小子不上心,营里也有的是细心人。再不济,那碎嘴子九丸还在呢!
他轻轻叩响了木门板,“原帅,我回来了。”
屋里传出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回应,让他更加安定了心神。推门而入,便见得上原正靠坐在床头。他的右臂被吊在脖子上,此刻搁在了支起的右腿上,大约是觉得后颈勒得慌。
“这么快就回来了?看来事情还挺顺利!”
门板在身后关上,蒯丹边走边摇头,“陵鱼王海沫是个胆小怕事的软蛋,没那么好撺掇。我算着月圆之日将至,又恐老鸟挑事不挑时候,所以先赶回来了。”
这个结果尚且还在上原的预料之中,他不动声色地问道:“谷内是否有异动?”
他口中的这个“谷”,指的必然是那老鸟根基所在的向凰谷。
“烨帅料事如神。比翼鸟族内部生出了权位之争,乱臣贼子尚未伏诛,两股势力针锋相对,鸟谷内人人自危,唯恐受到牵连。”
“东枭一直掌在翼王手里,头鸟翱极极是他的亲信。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北枭头鸟鹤利安是二皇子翼天翔的人。此次东枭与北枭打配合,翼王便是铁了心要弃了大皇子翼天飞,扶持次子继位。这爷俩到底合不合,光看这些年东枭与北枭的关系便知。想来揣着那狼子野心的便是翼天飞了,不然那老扁毛何至于转而重用同自己貌合神离的二儿子。”
“翼银枭要端掉翼天飞并不容易。翼天飞手里握着南枭和西枭,即便东枭与北枭联手,也不好对付。”
“东枭近千年来在我们南沙军身上吃了太多亏,正是急需战绩彰显实力的时候。北枭虽然只与南沙军交过一次手,却一举除掉了朝露。老翼王是要靠着北枭的口碑,震慑西南二枭,让他们明白谁才是这翼族的掌权者。这一仗,是打给乱臣贼子看的,也是打给族人看的。”
“只可惜即便东北二枭联手,却还是败在了柜山地界外。”
“可他得到了本帅的一臂。若不是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断了他的如意算盘……”上原也觉后怕,“这次算是南沙军的运气。但运气总不会一直在我们这边,日后有的是硬仗要扛。所以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必须先发制人。”
“我们南沙军与陵鱼族交好,向来是翼王的一块心病。若是南北两面受袭,他的确自顾不暇。但海沫的心性翼银枭也不是不清楚,若陵鱼族当真有意北上开疆拓土,也不至于老老实实地蜗居在南海沿岸几百年。”
“我们并不需要真的与陵鱼族联手,甚至都不需要海沫有很大的动作。”上原转动着手中茶盏,“现在的翼银枭就好比是只惊弓之鸟,只要这耳边风越吹越大,他就不敢掉以轻心。”
蒯丹一怔,“原帅是想诈他?”
南沙军的主帅幽幽一笑,“何止是要诈他!”
就如同玄烨的点拨一样,上原也是点到为止。他话锋一转,开始交代起了琐事,“你既然回来了,就着手带一带那新来的小子吧!先教他骑鹿蜀,南沙军的兵总不能跑着去战场。”他顿了顿,想起了前几日的事情,“他若是想学魔道术法,你就先教他怎么运气调动魔元。”
蒯丹诧异道:“魔……魔道术法?属下也不精通啊!”
“简单的运气你总还是会的。”上原一哂,“光是运个气,也够那小子揣摩好些年了!”
蒯丹休整了一夜,待到翌日天明,便精神饱满地揪着邯羽去跑场学遛鹿蜀。
是时,就连狸力崽还没起来嚎丧。柜山深秋的空气清冷,晨露弥漫。谷中云蒸雾绕,好似仙境。
跑场位于柜山东侧,从营地过去有些脚程。
那处的鹿蜀皆为散养,此时已经有数匹扬着红色的长尾,在跑场上昂首阔步了。
邯羽困眯着双眼望着眼前的辽阔,他起了点儿新鲜劲儿,因为这是他入营以来头一回来跑场。
蒯丹吹了一记响哨,就把自己的坐骑给吹来了。
这是一头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鹿蜀,白首虎纹,身姿矫健。
“这是我的宝贝!”他拍了拍坐骑的尊臀,拍得它直叫唤,“它算是这里脾气相当好的一头,你来试试!”
邯羽掀起眼皮子瞧了瞧它,“原帅的坐骑叫祈安,玄烨的坐骑叫广无。你这宝贝叫什么?”
蒯丹喜滋滋地道:“宝贝!宝贝啊!”
“宝贝?”他愣了愣。
“是宝贝,它就叫宝贝!”
蒯丹顺着那宝贝的鬃毛,手法娴熟温柔,瞧它的眼神当真就像是在瞧着个稀世珍宝一般。
邯羽:“……”
被迫改名换姓的少年郎这才意识到那位给他改名字的主有多学问了!
鹿蜀是杻山的野物,虽经过驯化已经可以为人所用,但野物毕竟是野物,待不熟的人可没有那么客气亲近。
还没等邯羽靠近,蒯丹那宝贝就尥了蹶子。它喉间嘶鸣不断,拒绝之意昭昭。
宝贝已经是南沙军里脾气最好的鹿蜀了,若是换做他物,估计邯羽此时已经被踹飞了。
为了让邯羽练练手,蒯丹极力安抚着自己的坐骑,连哄带骗,强摁着将邯羽送了上去。那鹿蜀犟得很,蹄子乱跺,背脊剧烈起伏着,蛮横地想要将背上的陌生人甩下来。
南沙军打仗用的鹿蜀皆都高大强健,能轻轻松松地驮起七尺男儿驰骋战场。但他们对于邯羽而言太大了,眼下连坐都坐不稳当,又谈何驾驭自如。
蒯丹着实为难,“要不我给你换头母的来!”
鹿蜀背上的邯羽闻言当即脸色一变,抬平了眉毛。许是分了心,他还没来得及破口大骂便一个晃悠从鹿蜀背上滚了下来。蹄子扬起,那鹿蜀见势就要往他身上踩。蒯丹警觉不妙,赶紧勒了缰绳,硬生生地拽着宝贝调转了个方向。
邯羽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惊魂未定,感慨自己这条小命竟然差点就断送在了这全营脾气最好的鹿蜀蹶子底下了!
蒯丹稳住了自己的坐骑,颇为头疼道:“鹿蜀认主,看来得给你指一头新的了!”
那也不能给他指一头母鹿蜀!
这与他崇高的志向和远大的理想简直是格格不入!
邯羽一骨碌坐起身,“不要母的!上阵打仗老子骑一头母牲口去,你是要让老鸟看我们南沙军的笑话吗?”
蒯丹着实为难,“你身量太小了,膘肥体壮的你骑不了!”
“那就找一头矮小精悍的,反正不要母的!”
此刻,蒯丹的脑中倒是有了头合适的,但那可是一头被当成祖宗一般好吃好喝伺候了六百年的老鹿蜀。一来不晓得还能活多久,二来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上战场。再者,那祖宗他可不敢随便拉出来遛!
眼见着今日遛鹿蜀的计划泡了汤,蒯丹只能先领着邯羽回营地。他一路上口述传授了些骑鹿蜀的基本常识,也给他示范了几个操控缰绳的手势。末了,他还教了一套运气的口诀,让他闲着没事干的时候自己背,说是背熟了再教他怎么运气调动魔元。
今日在跑场受了大挫,邯羽此时还惦记着鹿蜀,“那我的坐骑呢?”
蒯丹挠了挠头,“再说吧!”
他头也不回地往小木屋去,准备去拿鸡蛋撞石头。寻遍整个南沙军,其实也就只有那么一头矮小精悍还带把的。但在得到原帅的同意前,蒯丹可不敢同邯羽拍胸脯保证什么。
毕竟,那是露帅的坐骑,是她生前当亲儿子养的心肝儿!
屋外秋风卷落叶,萧萧瑟瑟。即便四面都围着木墙,屋内也暖和不到哪里去。陈年摆设透着的已不是古朴,而是陈旧。
数十日不见踪影的南丘军主帅玄烨此刻正坐在软榻上,一手支着头,一手端着茶盏,与上原遥望相谈。
“烨帅向来料事如神,连翼族的动荡都逃不过你的法眼。但愿两日后他们也会如你所料,在圆满之日倾巢而动。”
玄烨眸色淡然,“近年来本帅每逢月满闭关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现如今你折了一条右臂,这便是翼银枭最好的机会。既能稳住手中权柄,也能借势狠狠敲打他那个心比天高的大儿子。”
“翼天飞是嚣张了些,但翼天翔也不是个听话的主,日后翼银枭未必会有好下场。若是他那小儿子翼天存能正常些……”他停在了这处,笑得有些幸灾乐祸。
玄烨意味深长道:“翼天存若不是个傻的,你觉得他能苟活至今?”
上原微怔,“烨帅的意思?”
蛮鸟族一窝能下三四枚鸟蛋。第一只孵化的雏鸟降世后的头等大事便是将一个窝里的兄弟姐妹们赶尽杀绝。它会用稚嫩鸟喙将身边那些还未孵化的蛋从鸟巢里推下去,让他们粉身碎骨。便是因为雏鸟这一野蛮的行径,比翼鸟这一族才被世人称之为“蛮鸟”。
然而翼天存是个罕见的特列,他与翼天翔诞生于同一个鸟窝。虽然尚在蛋中的他也的的确确被他那同胞兄弟无情地推下了高处,然而他并没有毙命。翼银枭见他生志顽强,便将他留了下来,取名“天存”。
许是还没破壳就从高处坠落砸坏了脑袋,翼天存自幼在各个方面都要比正常的雏鸟差了不少,学什么都学不会,差点连吃饭走路飞高高也没学会。比翼鸟三百多岁心智成熟,然而翼天存到了那个年纪却依旧是一副孩童般的天真烂漫。鸟谷的医师这才敢下定论,三皇子是个傻的。
对于玄烨的猜测,上原虽犹疑了一瞬,却还是斩钉截铁道,“烨帅多虑了。”
玄烨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没有什么事是绝对的。上原,你不是没吃过这种亏。吃一堑就该长一智,留个心眼,总好过事后悔恨。”
那三皇子到底是真傻还是为了保命装傻,只有待时间方能证实。眼下去争这个长短委实是没什么必要。
上原遂话锋一转,回到了正题上,“月满将至,烨帅十日闭关换取一日的拖延。然而待次夜月升,你还是得继续闭关才能熬过去。”
“先解决眼下的危机。”玄烨面色平静,镇定自若,“后头的事情,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上原的右臂依旧搁在自己的右膝上,他有点无奈,“你每次只透露那么一点,让我只能摸黑跟着你的步伐,连半点应变的机遇都没有。”
“当真没有吗?”玄烨幽幽道,“四百多年了,上原。你与我同舟,这些蛛丝马迹早已织成就了一张大网,难道还没能让你理出个头绪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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