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倫掠影——德雷戈什」
By 阿楞
「看,餐桌有了。」德雷戈什拉出大箱子,鋪上報紙,準備用餐。擠一大坨蛋黃醬,蘸著吃起之前剩下的烤雞,邊啃邊發出「嗯嗯」的聲音。一個女孩推著行李站到門口,呆望房間——只有德雷戈什的上鋪是空的。德雷戈什不慌不忙道:抱歉妳稍等一下,我快吃完了。動作並不見加快,啃完最後一口,還仔細吮乾淨手指,才把報紙包成一團,箱子推回床底,讓路給女孩。
「需要幫忙嗎?」
「不用。」
「你哪來的?」
「華盛頓。」
「嗯,鋪得不錯,6.5分。我在這住了近一個月了,鋪床可在行了。這裏,這樣,要多塞點到床墊下,不然一下子就皺成一團了。我幫你⋯⋯」德雷戈什半躺在自己床上,仰頭把上鋪的床單拉緊,塞到床墊下的鐵絲網。
「隨便,你愛忙就忙吧。」
「那我不幫了,既然你都無所謂。」德雷戈什立刻停手,環抱雙臂坐著。美國女孩鋪好床,背著背包出去了。
「你聽說過嗎?美國人除了美國人,其他甚麼都不知道。」
「哈,你生氣了?」
「是啊,有人這樣說話的嗎?熱心幫她,她無所謂,那我更加無所謂了。」
「也許她不是那意思?」
「她大可說I don't mind而不是I don't care,這樣聽起來好多了不是嗎?再說,說聲謝謝沒那麼難吧!」
「也許有的人比較不喜歡別人幫忙吧。而且,鋪床是很個人的事。」
「我只是想表示善意⋯⋯」
「我知道!你準備帶我去洗衣店了嗎?」
「立刻!兩分——不,五分鐘後出發。」德雷戈什到洗手間換衣服。
阿楞x巫婆德雷戈什先去取錢,每次取十鎊,以防自己多取多花。櫃員機都不收手續費,但宿舍那部最少要提二十鎊。花錢如流水啊,德雷戈什嘆道,不能老住宿舍,條件差不說,花費又大。租個房間的話,一個月五百鎊左右,跟宿舍差不多,但可找個人分租,有了廚房自己做飯,伙食費一百五就夠了,也不用到外面洗衣服。每月存六七百不成問題。只是不知道投票結果會怎樣,英國會不會退出歐盟⋯⋯
「我還沒投票呢,天天經過地鐵站都被邀請。你希望它退出嗎?」
「當然不希望啊!退出的話英鎊就會狂跌⋯⋯」
「好吧,看在你份上,我就投反對票。我本來打算趁英鎊跌,趕緊大購物的。」
「太感謝你了!買甚麼?」
「當然是奢侈品啦!哎呀,可惜我箱子那麼小,看來只能window shopping了。」
阿楞x巫婆 洗衣店距離宿舍不到十分鐘路程,在一小區的街口。小區都是磚紅平房,屋外是小草坪,幽靜清爽。洗衣房說髒不髒,也不亂,可有破落感,門口玻璃的鐵絲網令它看起來像臨時房屋。走進長條形房子,德雷戈什跟一個正折疊著衣服的年輕人打了聲招呼。年輕人穿著黑皮衣,黑褲子、皮鞋,只有一張臉和剷光的腦勺出奇的白,白中泛青。乾衣機前的長條凳上放著他的黑皮袋,已折好大半袋衣服,都是黑色的。他折衣服時咬著衣服下擺,袖子對疊後鬆開下擺,再對折兩下算捲好一件。我悄悄問德雷戈什:就是那沒交房租又偷偷溜回宿舍睡覺的人嗎?德雷戈什說:不是,那個是羅馬尼亞人。這個有工作的。「你是⋯⋯」
「中國人。」我已習慣這樣的問題。
「啊!其他人呢?」
「我自己一個。」
「哦,抱歉,我在餐廳工作,經常見到一大幫中國人⋯⋯」
「是的,亞洲人單獨行動的比較少。」
「特別是中國人。對不起剛才以為你也是⋯⋯」
「沒關係啊。中國人比較鬧,容易認是嗎?」
「呵,他們說話是比較大聲。」
「會覺得中國人比較沒禮貌嗎?」
「哦,不會。他們也不是有意的。」
「你呢,來自哪裡?」
「法國,來學英文。你打算呆多久?」
⋯⋯
我跟黑衣青年聊起來,德雷戈什逐一打開洗衣機,檢查膠圈,轉動滾筒,撿走線頭紙屑之類的雜物,選一部讓我把衣服扔進去,再選一部扔進他的。揚開一件白色T恤,是他朋友杜拜旅遊後送的禮物,問正在等乾衣的黑人婦女:你會把它們一起洗嗎?女人看看其他灰色衣服,搖搖頭說她不會。德雷戈什把T恤扔回袋子,關上洗衣機門,邊倒洗衣粉邊說:只能分給你這麼多,我也沒剩下多少。天哪,他真慷慨,我洗四件衣服,他倒了近一杯洗衣粉。後來我才發現後面有部賣洗衣粉的機器,我應該買一杯還給他。平時無論是請他一起吃水果還是零食,他都不肯,總說:那是你的。
阿楞x巫婆我們穿過公園,來到露天市場,賣的是廉價衣服、首飾跟水果蔬菜,衣物花花綠綠鮮豔又殘舊,帶有濃厚的非洲色彩。經過一攤菜檔,德雷戈什揚揚下巴跟瘦小的小伙子打招呼:你哪兒來的?小伙子有點警惕看著他:中國!我哈哈笑著走開。德雷戈什說他看得出來他也是羅馬尼亞人,不明白他為甚麼不肯說。
「沒有誰願意這樣生活的。」德雷戈什從床底拉出大箱子,放進疊好的衣服。他在羅馬尼亞當過售貨員,第一次「離家出走」是一年前到丹麥工作,天天搬重物把腰弄傷了。他是獨生子,父母也許不希望他到那麼遠的地方,可有甚麼辦法呢?羅馬尼亞經濟不景氣,1989年他出生時,整個國家還在執行糧食配給。羅馬尼亞自然資源豐富,可是都拿來還那高達一百三十億美元的外債了。中國也實施過類似政策,可是,89年!踏入九十年代了,羅馬尼亞人民還不能痛痛快快吃飽飯,你想像得了嗎?就在那一年,國家領導人及其妻子被推翻,並處以死刑。看著電腦上那整潔、美麗的街道,我實在沒有辦法想像這國家發生的飢餓、貧窮,更無法想像整潔的城市建築背後,是那麼醜陋的「建築大屠殺」。
我們看的是他祖父母生活了一輩子的村莊,馬路兩邊載著樹,路旁有井,樹後面是紅色歐式平房,村民至今吃著井水。再往下走,是他小時候常去的教堂,他教父的家,兩個女人正在門口聊天,他說左邊的是他教母。街道上,戴著紅色眼罩的馬拉著車。好可愛啊!馬車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嗎?他們沒料到我的反應,紛紛笑起來:戴眼罩是防止它被嚇到,不是裝飾。你真在那兒生活就不會覺得它可愛了,只會嫌它慢。養馬當交通工具還普遍嗎?嗯,買不起車就買馬。那我希望買馬!他們又笑起來,認為我過於浪漫。一個一直在角落不大出聲、看起來有點潦倒的男人悄悄遞過他的手機,螢光幕上一個極秀麗的女孩牽著一匹棕黑色的馬。你女兒?男人點點頭。好漂亮啊!男人眯縫著眼笑起來,臉色微微泛紅。他接過手機,略顯笨拙的手指在上面滑動,急忙又找了幾張照片給我看:她女兒在喂馬、他家的馬和鄰居的馬、他女兒在遛馬⋯⋯他英文不好,只是害羞又激動的看著我。我想起好多年前,父親隻身到香港的情形。世界何其大,愛與親情又是何其相似啊。
阿楞x巫婆 星期天早上,我打算吃完早餐後到教會聚會,平時光顧的Cafe沒營業,只得到公園掰麵包。回到宿舍,美國女孩收拾好行李出門,德雷戈什無精打采靠牆半臥,一聲不吭。他沒預訂宿位,也該辦理退宿手續了。突然,他從床底拉出一塑料袋零食,是Dushai留下的,頓時眉開眼笑起來。遞給我巧克力棒,自己也撕開一條吃起來,邊吃邊報告那是甚麼口味,第二包則表演「拔絲」效果。他嗜甜如命,往往吃完甜的,就找鹹的來中和,邊吃邊嚷嚷自己太胖了——在羅馬尼亞天天健身、稍有肌肉的,只是打籃球扭傷腳踝,臥床一個月長了十公斤肉才變成這樣的,他強調道,過幾天我得再鍛鍊起來。如此吃法,只長十公斤算他走運了。吞完甜品,他上了電似的,帶我到寄存行李間,讓我到時先試小櫃子,小的便宜,箱子塞不進去再用大的。又千叮嚀萬囑咐:不可中途打開,不然三鎊就白白浪費了。拾級上一樓,那裡男女洗手間是分開的,也比較乾淨。過去一個月,他不停換房間,四人、六人、八人、甚至二十人間,他都住過,沒有哪個角落不熟悉的。有兩個羅馬尼亞人的公司長期租了二十人間,只住了幾個人,說不定他不用搬,暫住在那裡。
二十人間?無法想像是怎樣的情形。我們房間只是四個人都那麼吵。真想看看二十人間是怎樣的。
這有甚麼,去看就是了。
他推開走廊另一扇門,跟擦身而過的女生道聲早,問女生是否住那房間,說時指指右面房間。女生點頭,他直接說明來意,請女生容許我進去看看房間。女生很爽快,打開門讓我進去,他自己見了老朋友一般,站門口跟女生天南地北聊起來。他有「自來熟」的本領,見男孩手上拿著飛碟,他順手接過來,嘖嘖稱讚一番;見男人在走廊整理漁具,他問人家到哪裡,釣到甚麼魚。美國女孩大概是他最挫敗的一次,難怪他耿耿於懷。
二十人間比想像的寬敞整潔,沒住滿的關係吧。人真有趣,多大、多小的房子都能住,說到底不過一副皮囊、一方床位。可誰也不甘心,沒有人會把一長條床位當「家」,更沒有人要求它溫馨、有特色,這樣恰好:千篇一律的床架子、床墊,床單、被子、枕頭,乾淨,整潔而不具個性。誰來誰走,無跡可尋。床上綣縮成一團的,只是把疲憊的身軀暫時寄托,靈魂永遠在別處。
我悄悄退出房間,德雷戈什突然哇哇大叫跑進走廊盡頭的大廳,是樓上的電視房,過去一個月都沒開放,大概是他唯一沒來個的地方了。
阿楞x巫婆長方形電視房有台球桌,中間圍著幾張檸檬黃、深棕色的真皮沙發,實木茶几跟櫃子。德雷戈什在沙發上又躺又坐,測試哪張跟他最投緣。繼而又摸又嗅,對沙發的質量讚不絕口。不過他最愛的是實木櫃子那機關一樣的開關,決定以後他家裏也要來一套。接下來又忙起來一一掀開沙發墊子,邊掀邊叫:一千鎊!一千鎊!我笑道:你想錢想瘋了!他大笑:是的,我太愛錢了!隨即大叫,因為找到一張撲克牌,或一張景點門票。沙發後面是足球桌,我在電影裡看過卻從沒玩過。投進一個硬幣,我們「踢」起足球,慢動作的,結果可想而知——我僥倖地,或是德雷戈什有意相讓的情況下進了兩球,他進了六球。他差點把桌子拆了:不是有十個球的嗎?
我趕著回教會,德雷戈什也要開始收拾行李。我們匆匆道別,站在門口,剛想說:回頭見。突然意識到大概以後都不會見了,改口道:拜拜!德雷戈什坐在床沿,腳前攤開著的大行李箱全是夏季衣物,地上瓶瓶罐罐是各種調味醬汁。想像他高壯的身軀,扛著一樣大塊頭的行李,堵住通道、車廂的情形,令人不禁失笑,又有點黯然。
晚上住進來的是一個光頭、感覺有點像曾志偉的羅馬尼亞男人,也是司機。他的行李非常簡單:一個寄艙大小的行李箱,一件掛在衣架上的西裝。他說:我鬧鐘五點響,沒問題吧?當然。你得上班。是啊,我在找房子,找好了把老婆孩子接過來。幾個小孩?一個!謝天謝地。
我寫完日記回去,房間一片漆黑,偶爾有小小一角螢光綠透出。明天,所有留下來的要再換一次房間,拉著或大或小的行李,就像德雷戈什扛著他的大行李,我拉著小行李,各自遊蕩/穿梭在城市的每個角落。
「氣味」
by巫婆
她走進香奈兒是被一股氣味吸引,循著氣味指引出一條通往自身的路徑。她拿起香水試用裝,對準脈搏輕輕噴了兩下,香味以若隱若現的姿態靠近。瓶子上寫beige,是香奈兒女士最喜愛的色調。Beige是質樸的顏色,似乎和任何顏色搭配都不張揚,卻又在內斂中悄然散發一點不乖張的性感。如何用香氛詮釋色彩?她看了看香水的成分,山楂,小蒼蘭和赤素馨,調入些許蜂蜜。透明白色玻璃瓶,黑色鑲有logo的瓶蓋,一系列排開,17瓶。她逐一拿起,看瓶子上不同的名稱。
阿楞x巫婆 28 LA PAUSA,她好奇把玩,撲面而來一陣果香。“法式別墅28號,是香奈兒女士座落于法國南部的度假別墅,氣味揮發一會兒后,可以聞到大海的味道哦。”她把手腕再湊到鼻子下嗅聞,果香淡去,植物帶著鹹味的氣息取代了它。“香水中有來自海底的香根草,很特別哦。”米希亞,梧桐影木,自由旅程,康朋街31号,每一瓶香水濃縮一段故事。她決定帶走beige,店員將75毫升的香水小心放入盒子,再裝入細心包好的禮盒。她歡喜在沐浴后噴一點香水,枕著氣味入眠,很純粹的私人感受。如果獨自出遠門,一定會帶的是慣用的香水。陌生房間噴上熟悉的氣味,頓覺安心。對於香水,她並無長性。工作后開始使用,買的第一瓶是安娜蘇,維多利亞式經典瓶身,黑色花紋,神秘的魔鏡召喚花園里的精靈,是真實世界中另一個虛幻的自己。也用過一段時間中性味道的香水,喜歡的是Narciso的麝香系列,設計師說,“麝香總是令我迷惑,它能捕捉到我試圖在所有作品中傳達出的感官享受。”花朵滌蕩出埃及麝香的純度,溫暖而簡潔。
阿楞x巫婆 房間里擺放祖馬龍的英國梨香薰,它的靈感來自濟慈的《秋頌》。“捧出圆润的果实,带着迷蒙的微醺,是你迷醉在罂粟的花香,就这样歇息在缠绵的花上。”推開房間的門,迎我的便是這初熟秋梨的感性味道。索性將沐浴乳也換成了英國梨,店員用一個誇張的大禮盒包裝一小瓶沐浴乳,在盒子上熟練地打出完美的蝴蝶結。“沐浴乳超市買就好,而且送自己幹嗎還費事包裝啊?”這是寵愛自己的一種方式,為何我們總習慣于討好別人,卻從未討好一下自己?沐浴時聞見的秋日氣息,仿佛看見一片白色花束搖曳生姿,微風吹送的愜意。想起一個人或許不是他的臉,而是身上的氣味。HUGO BOSS夾雜肉桂的辛辣和杉木的沉靜。像他的雙重性格。他說多年只用這款香水,對物質的執著和對人的執著一樣。她喜歡把臉埋在他的脖頸,如同太陽曬好的被單,暖烘烘的生活氣息。
氣味被捕捉,凝固在精美的瓶子中,變成可以看見和觸感的液體。充滿魔力的瓶子里有森林、海洋、石頭、花朵...混雜野性、優雅、甜美、頹廢...氣味承載人的靈魂,是時間無法取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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