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妖怪】向【鬼怪】的归化

作者: 子龙老师 | 来源:发表于2018-07-23 18:27 被阅读51次

    前日偶在一家旧书店瞧见了一本水木茂的《妖怪大全》,信手翻来,书中条陈各妖怪之明目与介绍,佐以配图,妙趣横生,很是喜欢,只可惜是日文版,着实看不懂,但是却埋下了一个念想儿,中国的妖怪又是什么样子的呢,这是本文的缘起。

    有了这么个念想儿,就不由得不多一分惦记,于是找来了杨深荫先生的《神仙鬼怪》,栾保群先生的《扪虱谈鬼录》,还有诸如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和唐朝的《广异记》、《酉阳杂俎》等书闲来翻看,虽尚未全部阅览,但也小有一些感想,隧记于此。

    首先妖怪这个词儿并不能把中国的灵异事件囊括净尽,或者说中国的诸灵异们,是逐渐从“妖怪”向“鬼怪”转化了,或者说叫归化更为准确。

    我们看六朝志怪和唐人笔记中的妖怪,那是很有意思的。他们或在荒村野店、夜幕黄昏,或在街坊市井、月色沉沉,甚而寄生在人身体内(注意这里是寄生,而不是附身)。

    比如有个故事写唐朝某个太学生酷爱吃面,一顿饭吃很多却骨瘦如柴、面有菜色,后来结实了一伙胡人,胡人说其体内有一只消面虫,愿以重金购买。经过几道波折之后,书生终于将消面虫以百万之价卖与胡人,并随其至东海边,胡人以油煎之数日,水中居民大骇,最后龙王只得进献的诸多宝物以了事。你看多有意思,这个像寄生虫一样的东西在胡人眼中居然价值连城用,热油一煎能够让整个龙宫水族大骇不已,只能以珍宝进献。

    这个故事中的消面虫其实没准儿就是某种寄生虫,至于后边的情节大概是唐人的脑洞吧。当然更多一类的妖怪还是由动物修炼而来,或者是某物受了仙气之类的。可以看出这个时期的妖怪有以下几个特点:

    第一,他们多是农村户口,故事经常发生在旅途的路上或者较为荒僻的地方。

    第二,他们的民族——当然不能说民族,应该说是种族——多半是非人籍也非鬼籍的,比如狐狸、青蛙等动物,杏花、桃花等植物,或者铜镜、酒杯等物件儿,都可能修炼成精。而之后被归化了的鬼怪则要么是人的鬼魂,要么是阴司的鬼怪。

    第三,这个时期的妖怪比较散漫,或者说比较随性,比较野,相比于后世的鬼怪就是:比较不开化、不文明。他们做起事来大多凭借个人好恶,发自天性,没有特定的规律和规矩,也没有统一的道德标准。

    第四,由以上三点可以看出,中古的妖怪故事(以《广异记》和《酉阳杂俎》为参考,主要集中在六朝与隋唐时期)基本上都是出于趣味而创作,没有后来的教化色彩和浓厚的政治寓意,也没有附着任何宗教内涵的元素。

    以上几点基本可以将妖怪与鬼怪区分开来,另外参考柳田国男的《妖怪谈义》还有一些补充,虽然书中写的都是日本的妖怪,但是日本的妖怪也基本都有华裔血统,所以应该可以一概而谈吧。

    首先,妖怪出现的场所是固定的,同一类妖怪只在同一类地方出现,只要避开这些地方就永远也撞不见他们,不像幽灵鬼魂可以四处游弋。其次,妖怪选择对象完全是随机的,完全看缘分,不像鬼怪会专门去索谁的命,或者专门去报复谁,即使你逃到天涯海角也能跟来。最后也是最主要的区别是出现的时间,鬼怪一般要在夜里才能出现,有的甚至只能在夜里出现在活人的梦中,而妖怪则白天夜晚皆能现身,现身时间以黄昏和破晓最为集中。

    而当中古的妖怪逐渐归化成明清的鬼怪时,他们也大体发生了以下几点变化。

    第一,他们基本是城市或者城镇户口,基本是人籍、鬼籍而非畜生籍或者其他什么籍。

    第二,之前我们所说的妖怪大凡肉眼凡胎,只要赶上,就都能看见,他们也会一些幻术,不过那些幻术基本都是把石头臭水变成珍馐美酒,或者把洞穴、旧宅变成崭新的府邸之类的障眼法,他们并不会什么附身、画皮、吸人精气或者潜入梦境之类的法术。而后来的鬼怪呢,很多都只有目能视鬼的异人或者道行高深的能人才能看到,一般人想要看见大多只能在迷离之际或者假托于梦,除非妖怪使用法术主动让他们看见。

    第三,他们基本上都会奉行同一套价值理念,这套理念或可称之为大明帝国主义核心价值观和大清帝国主义核心价值观,也就是儒家的礼法道德、佛家的善恶因果,道家的修道成仙和民间的社会习俗等等。

    第四,正因为拥有统一的价值理念,所以这个时期的鬼怪故事往往把趣味放在第二甚至第三位,最主要的目的则是讽喻、规劝和教化等等。

    拿《阅微草堂笔记》举例,像某人梦游去了阴曹地府,看见种种酷刑,或者某某因生前孝顺、品行高尚之类而得种种福报,醒来后隧痛改往日之非,多行善事的故事不胜枚举。又如某人为恶,坑害某某,或某官徇私枉法,酿成冤案之类,往往被阴司地府记录在册而受到报应,像这类故事也是数不胜数。无论开头是多么巧妙的构思,或者情节多么跌宕起伏,最后往往会落到规劝教化中去。而这样的故事多了,便有了套路,就像后来的样板戏和美国的商业电影,起承转合,故事情节变化万端,其核心却总是换汤不换药。

    在此值得注意的是,像《阅微草堂笔记》里这种侧重教化,着重描写因果轮回的故事在《了凡四训》里也多有类似。我们知道《了凡四训》是明人袁了凡为教导儿子的著述,袁了凡本事不仅是个儒生,更是个佛教徒,书中把儒家和佛家的思想融会贯通娓娓道来,由此可见儒家和佛家对明清鬼怪的影响之甚。而像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则教导之意则会少很多,这大概是因为蒲松龄七十一岁才成岁贡生,一生贫困潦倒,所以多了几分市井气,而少了几分刻板的学究气吧。当然聊斋志异里写的也都是鬼怪,而非妖怪。

    对了,写到此处突然想到,明清鬼怪故事和中古妖怪(志怪)故事还有一点最大的不同,明清鬼怪故事最后往往要附上这是某某人亲历,或者这是某某讲给我的,他一向忠厚诚实,当不妄言之类的,总之意思就是这故事是真的,你要不信而任意妄为,早晚也要像故事里的人一样遭到报应。更有甚者,很多故事最后还要加上一段类似太史公曰的评语,相当于把故事的价值观高度提炼,让那些不明就里的人再被点醒一遭,读起来就好像有一个老先生在你耳边循循善诱,可见故事的规劝、教化功能远胜于闲情野趣。

    至于从妖怪向鬼怪的归化还有一点值得注意,就是中古的妖怪故事里很多都会有胡人的身影,比如前文写到的消面虫的故事里胡人就在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这大概是因为这一时期中外交流很频繁的缘故吧。除此之外旅客、行商、云游诗人、闲散的文人墨客也往往成为故事的主人公,遭遇的妖怪也多在比较荒僻的乡野,可见那时候的社会风气是比较自由散漫的,而那些狐妖精怪们也不乏原始自然崇拜的身影。

    相比之下明清的鬼怪故事多发生在市井之中,遭遇鬼怪者也多为市井人物,或者市井故事中被人们所喜闻乐见的官场人物的肖像,这也与市井文化的兴盛息息相关。而至于原始自然崇拜的狐妖精怪转化为鬼魂鬼怪,则更是佛教思想的深刻影响吧。

    从中古的六朝、隋唐,到近古的明清,中国的灵异故事经历了从妖怪向鬼怪的归化。从趣味横生的怪谈,变成了具有社会意义的故事。而诸灵异们也经历了从乡野而进城镇甚至入朝堂的转变,经历了从随性自由到遵守礼法秩序与因果报应的整编,这就像是被发文身的蛮夷被归化成了彬彬有礼的华夏。

    【后记】

    至于近年来在国内比较流行的神仙鬼怪故事如电影的《画皮》、《妖猫传》、《捉妖记》等等,动漫的《子不语》、《妖怪名单》,包括日本的《夏目友人帐》等,则大有恢复妙趣横生,毫无刻板教化的趋势。可见人们并不喜欢活着受社会秩序、伦理约束,死了还要受阴曹地府约束的世界。是神仙鬼怪,但取其妙趣与猎奇也。至于专为吓人而作的鬼故事,不在以上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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