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前是一位须发全白的老者,瞧着和蔼,该不会刁难我,我低着头,左手撕着右手上粗糙的死皮,等着他问话。
“姓甚名谁?”
“无名。”
“去往何方?”
“郢都。”
“所为何事?”
“寻一位故人。”
“悔否?”
“无悔。”
【起】
夜幕降临,雨已去了大半,地上的水凼里照得见天上明亮的星星,不久月亮也出来了,茫茫的四野一览无余。
白发苍苍的老人一边装着旱烟袋一边吧嗒吧嗒抽着,满脸沟壑纵横的皱纹在吐出的烟雾里若隐若现。
她蜷缩在帐篷最外边,一伸头就看见了抽烟的老人。
“无名,好孩子,快过来。”老人见着她,笑眯眯的,脸上的皱纹又深了几分。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黑黢黢的饼递给她:“来,吃,饿坏了吧。”
她慢慢挪过去,接过那块只有半个巴掌大的饼,轻轻说了声:“谢谢。”便一口一口地咬着那个饼,硬邦邦的,难以下咽。
老人眯着眼睛,徐徐吐出一口烟:“你这孩子,出门连干粮也不带,偷跑出来的吧。”
她缩着头啃那块饼,含糊应了声:“是。”
老人笑了两声,咳嗽起来,手里的烟杆一抖一抖的,咳得惊天动地,帐篷里传出低低的咒骂声。好不容易止住咳嗽,老人摆着手叹息道:“你们这些娃娃,我的小孙子跟你年纪相仿,一样的不服管教……罢了罢了,明天商队就要到郢都,你也能谋份好差事,别再挨饿啦……”又抬头看了看天,吧嗒一口,说道:“明天是个晴天呐。”
她啃了一半的饼,将剩下的半个塞进衣袖,然后抬起头,望着月亮,眼睛亮亮的,映着满天的星星。
明天是个晴天啊,她这样想。
远处传来一两声狼嗥,帐篷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她最后望了望那轮月亮,放心地闭上了眼睛。
次日起来,果然是个艳阳天。商队的领队在指挥大家喂马,一眼看到站在一边的无名,手里拿着鞭子走过去,对她说道:“无名啊,等到了郢都,我们停下置办货物,你就去好好找份差事,莫要再跟着我们了啊。”她点点头,低声回答:“是。”隔了一会儿又补了句:“谢谢领队。”那领队见她这样,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孩子。”遂从包袱里掏出一个白面的干馒头递给她说道:“莫要饿坏了。”便走开去忙了。
无名握着那个馒头,兀自立在一旁,与一旁的忙碌格格不入。
她是一个女孩子,可长得一点儿也不美,一块暗绿色的胎记横贯了半张脸,头发乱蓬蓬的,皮肤亦粗糙不堪,身上的衣服宽大而褴褛,活脱脱一个小叫花子。
太阳愈发大了起来。
半个月前商队在越水发现了昏迷不醒的她,将她救起来,本想等她醒来后放她回家。可醒来后问什么她都是摇头,连姓名籍贯都无一得知,却坚持要他们带她走,带她到郢都,赶她好几次,她都默默地跟在马队后面,一言不发,却始终没落下。领队无奈,也只好随了她,带她一起走,却不提供吃住。
夕阳西下,残霞似血,人和马拖着疲惫的步子,缓缓向着快要关闭的城门走去。太阳的余晖下,他们身上都披着一层奇异的金色,影子拖了很长很长。
终于进了城,大家一阵短暂的欢呼,步子也轻快了许多,一边打量着当今最繁华的都城,一边寻找着客栈。没人注意到,一个小小的身影离开他们,走向另一个方向。
“就是你找我?”晋王府门口,管家一脸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低头站在他面前的无名,心想自己并不识得这女子,“姑娘,你这是……”话语虚虚留了一半,待眼前这人自报家门。
无名仍是不抬头,略微欠一欠身,语气谦卑:“妾贱籍越地,家中遭逢变故,双亲皆已不在人世。一路到了郢都,原想寻访家中亲戚,不料多年未有联系,亲戚已不知所踪,素闻晋王府宅心仁厚,烦请大人发发善心,容妾寻个活计,也好有个安身之处。”
“你说,你要在这里做工?”管家一脸为难:“可眼下,府中并不缺丫鬟,再说——”他瞄了一眼无名脸上那低着头都挡不住的丑陋的绿色的胎记,心里想着,这样的样貌,也不大好见得人。
不料那乞丐不卑不亢地站着,轻声说:“无妨,什么活我都做得。”这话说得,到像是她纡尊降贵了,管家心里有些想笑,同时又有些疑惑,暗道这女子气度倒不似常人,可周身衣衫褴褛又看不出什么来头,一时不知如何打发。
可这幅样貌,着实不能留在府中,若是世子爷见了受到惊吓,罪过可就大了。
正在管家踌躇之际,一辆垂着月白色帘子的马车在夕阳中驶来,夕阳为原本素净的颜色度上一层瑰丽的色彩,恍然让人疑心来自仙境。
管家见到马车,却着急起来,对着无名说道:“你的际遇也着实可怜,可这王府是真不能留你,这样吧——”他从怀里掏出几粒碎银子:“这些钱你拿去,能找间客栈住下,还有些富余,日后再慢慢寻你那亲戚……好了好了,快些走吧。”说着将几粒银子硬塞给她,她却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盯着管家,管家乍一看那丑陋的样子,惊得后退了半步,也顾不得别的了,有些气急地说道:“你这乞丐,我既已经给了你钱,怎的不肯走?来人,把她……”
话说到一半,马车已经停在晋王府门口,从里面下来一位公子,穿着雪色织锦外袍,面冠如玉,隐隐有些苍白病色,他见这一幕,温和问道:“怎么了?”
管家额上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他急急回答道:“世子,您回来啦……这乞丐赖在门口不走,硬是要留在王府做工,您瞧这……”
世子轻轻咳嗽两声,问道:“既如此,府里可有空缺需要人手的?”
管家福了福身子,回答道:“不缺人了,上个月才招了一批丫鬟进来,活儿都安排满了。”
世子沉吟一番,温声道:“这样,我房里缺个伺候的丫鬟,让她去吧。”
管家急了:“世子,这……这可使不得啊,您身份尊贵,她……她……使不得啊!”
世子房里哪是缺丫鬟,分明是经历了几次丫鬟对他有所肖想之后,他不再要丫鬟服侍。只是这个丑的,想来也不会生出那些心思了,管家思绪转过一圈。
世子缓步走向那乞丐,问道:“叫什么名字?”
“无名。”她低声回答,缓缓抬起头来。
丑,真丑。即使是在夕阳瑰丽的余晖下,也未能蒙上一层绮丽的色彩,丑得无所遁形。
世子点点头,回头对管家说:“就这样吧,你带她去换身衣服,半个时辰后送她来我这儿。”说着进了大门,又顿住,回过头来吩咐道:“对了,等会儿父王若是问起来,就说我在外头吃过饭,回屋歇下了,另叫厨房熬一碗白粥送过来。”说着走远了。
管家抹抹额头的汗,高声道:“世子您慢点儿……”他本身不愿做些赶人走的缺德事儿,这会儿见世子爷发话,回过头来对乞丐说:“你也算是个有福的,我们世子宅心仁厚,换了旁人早被乱棍打死了,得了,跟我来吧。”
她到世子房里,是半个时辰之后。
她洗了脸洗了澡,换了干净合身的衣服,远远瞧去,身段竟也高挑纤细。
她端着那碗熬了一个多时辰的白粥,穿过长长的回廊,回廊外面种了许多锦葵,开大朵的艳丽的花,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她绕过几个弯儿,才从厨房到了他门口。
叩叩。屋里亮着灯,传来他的声音:“进来吧。”
她推开门,原来他在看书,穿了件白色的中衣,外头披着傍晚穿的那件袍子。听见声音,他略微抬了抬眼睛,极浅地笑了声:“原来是你,端着的是我要的白粥吗?”
“是。”
“那放这儿吧。”
她将粥盅子从食盘上拿下来,打开盖子,闷了一路的香味跑出来,盈满了整个房间,熬得久了,米已经碎得糊糊的,温温柔柔的盛满一盅。她将调羹放了进去,遂退后两步,夹着食盘立在他身侧。
他仍在看书,她低着头,这样斜瞄过去只看得见灯下的一只手,指甲修得整整齐齐,指骨分明,手指颀长,整只手好似玉雕的,在灯下微微发着光。
他恍若天人。
许是发觉了她的生硬,他合上书,转过头来,冲她微微笑着,问她:“你叫无名?”
她低着头:“是。”
“从哪儿来的?”
“越地。”
“越地啊……”他脸上一时有些恍惚,片刻后兀自笑了一声,声音里竟有些微的悲凉。
他继续问道: “多大了?”
“十八。”
他好脾气地,温柔地看着她:“为何总低着头,难道我是虎狼,能吃了你不成?”
她闷闷地:“世子英明神武,奴婢样貌丑陋,恐惊了世子。”
他闻得这话微怔了一下,仔细瞧着她,记忆中也有谁说过这样一句话。
她皮肤粗糙,头发怎么梳都是乱蓬蓬的,低下头身段尚可看,可她很丑,声音粗哑,脸上有那么大一块绿色的胎记。
他定定地看着她,像是要从她身上看出另外一个人的影子来。半晌,他说:“你抬起头来,我问你,你可识字?”
她只得抬头,却撞上他的眼睛,里面分明清晰地映着她的样子,那样丑,无法用清秀或是可爱来掩饰的容貌,毫无转寰之地。他眼睛里起初还零星有光,充满希望的样子,却在看到她的脸之后一寸一寸暗下去,熄灭了。
不是她,他早该知道,她不会来。
她慌忙低下头,心里一阵阵地发涩,她不知道为何自己这样难过,也许面对他,面对这样一个不够好的自己,难过成了本能的反应。
她提起一口气,生生压下满腔翻涌的酸涩,稳着声音回答:“识得。”
“认得字,那就好,以后你就负责为我收拾书案,伺候我读书吧。”依旧是和煦的语气,却倦极了的样子。甫一说完,突然咳了两声,他用随身的锦帕掩住嘴,捂出一口血来,在灯光摇曳下红得刺目。
她低着头,瞧不出喜乐,只低低应了声:“是。”又问:“世子您……没事吧……”
他摆摆手,疲倦地说道:“无碍,你下去吧。”
“是。”
“等等,把粥也带下去。”
“是。”
那之后他便病倒了,卧病在床,咳得厉害的时候染红了好几条锦帕。晋王爷是个须发尽白的老人,瞧着和蔼,平素为人也真宽厚。老来才得了这样一个儿子,偏偏天生聪敏,教人疼得不行,恨不得捧到天上去,要星星要月亮也是半点不能推脱的。
王爷真的老了,老妻多年前已经撒手人寰,夫妻多年情比金坚,连小妾也未曾纳过一房。若不是有这个独子支撑着,恐怕王爷也早就随夫人去了。而今唯一的儿子病了,老王爷自然寝食难安。
“儿啊,你可好些了?”王爷在儿子的病床前,白发刺目。
世子虚弱地笑笑,安慰道:“父王,孩儿好多了。”
哪里不知道这只是安慰的话,老王爷别过头去,不让儿子看到自己老泪纵横的样子:“好多了,好了就好。”他朝一边的无名吩咐道:“照顾好世子。”就起身离开了。
无名的事,晋王也听管家说过,他素来心善,倒是不介意她貌丑,但独子病重,他难免迷信起来,曾私下问过儿子:“儿啊,你的病……莫不是你招回府的那个姑娘不吉利……”
当时世子还没到日日咯血这样严重,尚有力气谈笑风生,他说:“父王,您知道我素来不信这些,我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我清楚得很。”房里静了半晌,才听得的声音继续下去:“若这样走了,我终究是意难平,我还没找到她,我还想,有生之年,再见她一面。哪怕是与她诀别也好。”
当时无名正端着熬好的药等在门外,一路过来的时候,她还在想,这药太苦了,不知道准备的蜜饯够不够甜,谁都想不到,堂堂晋王府的世子,熟读诗书礼仪周全,偏偏害怕吃苦的药,每每吃药都是各种无赖,无名得废好大劲才能让他顺利喝药。
正准备敲门,毫无防备地听到这一句,她微怔了怔,一瞬间表情有点难过,却很快过去。
她静静退到一边,等房里的父子俩说完话,他的院子里有高高低低的棣棠花,满庭枝叶葳蕤,生机勃勃。一只小小的白色的蝴蝶从花丛里翩迁出去,越过屋檐。她眯着眼睛,看着它飞上渺远的蓝天,消失不见。
【承】
晋王府的世子一病就是小半年,外头的人都在窃窃私语,说世子怕是活不久了,晋王这一脉,终究是要断了。可怜晋王素日里为人亲厚,待百姓都不薄,老来才得了这样聪敏一个儿子,儿子长这么大,又有一门门当户对的亲事。老王爷眼看着就能颐养天年,含饴弄孙了,却生出这样的变故,着实让人扼腕叹息。又怜悯那世子的未婚妻秦明月,年纪轻轻就要守了寡。
府上的丫鬟也在嚼舌根子,说到自家世子命不久矣,难得秦家小姐一片痴心,还没忘了这门亲事,更是不顾非议,时常上门来看看。
她听到这里,手就顿了一顿,手边是熬了三个时辰的鸡汤,他最近瘦得太多了,得好好补补。幸好没人注意到她的失态,都自顾自说着,只在她端着鸡汤经过时善意地打个招呼。她貌丑,但为人和善,平日里也积了不少善缘。
她端着一碗汤走出厨房,走得很慢,计算着脚步,到了他房里,温度刚刚好。
那个秦小姐,她是见过的,长得很秀气,说话也温温柔柔的,时常为了世子的病落泪,梨花带雨,教人无法不心疼。
那样好的姑娘是配的上他的,她对自己说着,压住满心酸涩。
到世子房前,正遇见秦小姐从房里出来,眼睛肿着,见到无名微微一愣,低声说了句:“好好照顾他。”便用手帕掩着眼睛走了。
她推开门,他正靠着床边在看书,气色意外得很好,只是太瘦。
她放下食盘,轻声唤他:“世子。”
他偏过头来瞧他,一脸苦像:“又喝药,早上不是刚喝过?”
她轻声哄着他:“不是药,世子,是鸡汤。”
他就显出高兴的神色来,好看的手指阖在书上,眼睛里似有万千流光。
她总疑心那是梦。
梦里她与他平凡地生活着,时光绵长,他们安然度过一生。
喝过鸡汤,他气色仿佛又好了些,她看着他这个样子,觉得说不定他很快就会好起来。
他将手里的那卷书递给她,揉着眼睛:“不看书了,你陪我坐会儿。”
她果然将书放好,坐到床边的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陪他聊天。
“你刚刚进来时见着明月了?”他问。
“嗯。”她玩着自己的衣角:“她哭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似有万般无奈:“明月是个好姑娘,从小就喜欢与我在一处。”他望着头顶的纱帐,上头有一朵盛开的白莲花,言语间带着微微的懊恼,“可我只拿她当妹妹。从前两家结亲,我是没有什么意见的,左右我不讨厌明月,似乎这样过一辈子,夫妻相敬如宾,也算得圆满。”
“可是我遇见她了,从第一面开始,我就知道我没有办法,再和旁的人度过一生。”
“她那样妥帖,契合了我心里那个位置,仿佛生来就是我骨中血肉。”
“她叫越女。两年前,那时我才十七岁,她撑着一叶小舟,唱着很动听的歌,从越水对岸向我缓缓划过来,划进我的心里,在这里——”他伸出一只手来按住左心房的位置:“从此再也出不去了。”
“那歌声太过动听,萦绕着我的耳朵,我此后夜夜做梦总能梦见。”
“我问她可否渡我过河,她在我面前低着头,声音清凌凌的,说,我此生只渡有缘人,外乡来的公子,你凭什么要我渡你过河?”
“我笑着问她,姑娘,何不抬起头来看看我,说不定我就是你的有缘人。”
“她最是机灵,狡黠地回答,妾相貌丑陋,怕抬起头吓到了公子呢。我从那一刻开始就知道了,我永远淌不过她的那条河,因为我的心,遗失在里面了啊。”
“她抬起头来冲我笑一笑,山水为之失色,她就是那样美的女子。”
年轻的世子巍巍一叹:“无名,对不住,总是和你说这些。”还有半句他未说出来,他总觉得她莫名熟悉,在她身边,他就能放下所有防备。比如耍个小性子,不喝苦药,比如对着她倾诉自己对明月的无奈,和对一个女孩儿满腔的相思。
他心中疑惑,不明白这种莫名的信赖和亲近从何而来。
【转】
她不记得自己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能做的,不过是日日在越水之上摆渡,送一个又一个陌生的人过河,她没有名字,因为身处越水之上,母亲就叫她越女。
她有位美丽的母亲,她们邻水而居,母亲日日纺纱,纺出一匹匹美丽的布,却总在最关键时刻剪断,再重头来。
机杼声日夜响彻,越女的心跟越水一起川流不息。
她喜欢揽水自照,水中人肤白细腻,一头乌发垂至脚踝,只着素衣,偏偏就能美得与山河同在。
她有时见着水边山间的动物,一只松鼠,或是一只小鹿,运气好还能碰到小猴子,它们来水边喝水,她的船还未划过去,就逃蹿得无影无踪。她对着水里的自己眨眨眼睛,做出高兴或者生气的神情,黑发落到水里。
她没有来历,没有归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孑然一身,来回往复。
她十分寂寞。
她渐渐变得十分爱刁难别人。
“我不渡貌丑之人。”
“我不渡侏儒之人。”
“你太高太胖了,会压坏我的小舟啊。”
许多人悻悻而归,渐渐的人少起来。无人可供她戏弄,她愈发寂寞起来。
遇见他的那一日,明明跟别的日子没什么不同,一样的普通。
她还记得那是个晴天,她寂寞地划在水上,唱着自己唯一会的那首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歌里有个打桨的女孩儿,爱上了乘船的王子,教人伤心的故事。她尚懵懂,不懂情情爱爱。
她就那样看见了他,异乡的公子,月白色衣裳,长身玉立,眉目朗朗,有些渊渟岳峙的气度。他问:“姑娘,可否渡我过河。”
她被他的容貌惊了一下,低下头,声音倒是一贯的刁难,听不出它意:“我此生只渡有缘人,外乡来的公子,你凭什么要我渡你过河?”
他温柔笑着:“姑娘,你抬头看看,兴许我就是你的有缘人。”
“我却貌丑,抬起头来,恐惊了公子呢。”
当初一句无心戏言,到头来,一语成谶。
她到底还是度他过了河,在小舟上,她问他:“世人求我度他们过河,去往越梳过另一边,有时求的是无上的权贵,有时是花不完的金钱,有时是迷惑人的美貌,你所求为何呢?”
他侧头看着波光粼粼的越水,眉间一抹忧色:“父王病重,我所求,是他的安康。”
她有些意外,回头看他,问:“你知不知道,向越水之神许愿需要自己承受多么重的痛苦,受到多么严格的考验,稍不小心就会送命,怎么不为自己所求?”
他笑着看她,懵懂而天真无知的模样,摇摇头:“除却此事,我别无所求。”
无名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药,将蜜饯也放在一旁,轻声见着正在看书的他:“世子,药来了。”
他转过头来,苦着脸:“这药吃了这么久也不见好,我看算了吧。”何况,这么苦。
无名一眼看出他心中所想,劝道:“良药苦口。世子你不用怕,我备好了蜜饯。”像从前无数次一样。
他果真被母亲的惩罚折磨得遍体鳞伤,她请求母亲放过一片孝心的他,母亲却未曾动容:“向越水之神许愿,这是他必经的磨难,如今破例,以后世人岂不轻松就能心想事成?”
她只得带着药偷偷去找他,那天他刚受完荆棘之刑,浑身是血,嘴唇苍白,居然还有力气嫌弃那药苦,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张嘴,她气急,将药灌在自己嘴里,与他嘴对嘴灌了进去,末了还惩罚般地咬了咬他的嘴唇,得意地说:“怎么,这一次喝进去了吧,真是,一个男人,苦难都受得,怕什么苦呢!”
他看着她,为她刚才的动作,苍白的脸上竟然染上一抹绯色,他说:“越女姑娘,你知不知道,在我们郢都,你对我做了刚刚那种事情,就要对我负责了。”越女瞪大眼睛看着他,满脸不可思议:“怎么负责?”
“我一个男子,是要成家立业的,如今清白被你毁了,无人再会嫁我,你就嫁与我,对我后半辈子负责吧。”他知越女不通人情,故而这样骗她,只是,他想娶她,却是真的。
他看着她,心里紧张,她思量片刻,却轻轻松松回答他:“好啊。”
好啊,好啊,好啊。
那果然是梦吧,所以最后醒来了。
“无名,你自越地而来,会不会唱那里的歌呢?”世子靠在床头,手里是一本翻烂了的越水传记。
“会是会的,不过我……”无名话还没说完,被他抢过话头,说:“不过你声音粗哑,恐惊了我,是吧?”他轻轻笑了起来,摇摇头:“怎么每次都是这种借口,你惊不着我,唱吧。”
她会的歌,只有那一首。
她在他带着几分期许的目光里,觉得那平时烂熟于心的歌,竟然如此难以启齿。
“世子,我……”
“唱吧。”
……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
她声音粗哑,见到他惊异的神色,眼睛里竟然有了粼粼水光,她继续唱着,已然哽咽:
“……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他颤抖着,向她伸出手去,却不敢触碰到她,害怕戳破这梦境:“你是……”
她慌慌转过头去:“我、我不是……”
他忍着眼里的泪意:“我还未说你是谁,你怎么就此否定。”他翻身下床,那本传记落在地上。
他走向退到角落里的她,一步一步:“越女……”
她没有回答,早已泣不成声。
“我就知道是你。”他紧紧地,紧紧地拥抱着她,丑陋的她,他的越女。
拿到治疗父亲的药的时候,越女渡他回去, 他向她承诺,待父王病愈,他就来娶她,她笑着应了。
半年后,他果然复返,穿着黑底红边的喜服,气度雍容,像君临天下的王。他固执的在越水边等了三天,她没有来。她没有来。
越水长逝。
越水边夜里寒气重,他受了凉,加上之前受的惩罚,从此一病就是两年,缠绵病榻亦时时想起她。
他拒绝了父亲从下为他定下的亲事,他说,我的妻子,她叫越女,我死了,她就是我的未亡人。
这些事,都是后来越女沿途从商队里听到的。
那日回去后,她没有再摆渡。她回到家中,向母亲请求,让她出去。她记得那日天阴得很厉害,天边有厚重的乌云,像要下雨,却始终没有下雨。
她在母亲面前跪下,剖白了自己的心迹。
母亲大愠:“越女,他只是一时贪恋你的美貌,许下这样的承诺,很快就会忘了你的!”
她流下眼泪,扯着母亲的裙角,哀哀地祈求:“母亲,求求你让我出去,他说过要来娶我……”
“你是越水的女儿,怎么能动了凡心,既不知悔改,那就去祠堂里好好反省。”母亲拂开她的手,语气冰冷。
她被囚禁了整整一年。
祠堂无冬无夏,那一排排塑像,都是已经修成正果的越水的祖先。他们一个个都是同样的表情,眼含悲悯,森森罗列。
她害怕极了,她有那样长长的永无止尽的生命,一成不变的容貌,永远不知道自己已经活了多久,永远不知道自己还会活多久,寂寞空虚无人来参。
那样漫长的生命教她害怕。
她用母亲送饭的陶碗碎片割伤自己的手腕,血流出来了,红色的,温热的……她渐渐失去意识。
醒来时春光明媚,窗外有鸟儿的啁啾,很好的阳光。原来,已经到了又一年的春天。
她同他已经阔别一年有余,仅凭相守的半个月,似乎耗尽了她的一生。
母亲走过来坐到床边,眼底满是悲悯,同那些塑像一模一样。她说:“我的孩子,要怎样你才能回心转意,世人皆无情。说不定他已经忘了你,投入另一个姑娘的温柔乡。”
她还很虚弱,摇着头却笑了:“不会的,他说过娶我。”
“既如此,我放你出去。”
她还没来得及高兴,母亲继续说道:“我会用树叶遮住你的容貌,用粗石堵塞你的喉咙,用荆棘疏乱你的头发,用树皮磨砺你的肌肤,你会变得丑陋落魄。”
“只有他认出你来,你才能找回自己。”
她果真变得丑陋不堪,皮肤粗糙,声音嘶哑,头发蓬乱。
接替她摆渡的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头,他载着她,问着从前每一次她问那些人的问题。他问她的姓名,她默然片刻,既然姓名是母亲给的,她已将容貌要了回去,那越女就不再是越女。
“无名。”她说。
“然后呢?”
“然后,我就跟着商队,一路到了郢都,找到你了啊。”在某一天的午后,她终于恢复了冰雪容貌,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啊你……”他将她揽入怀里,下巴搁在她头顶,那样乌黑柔顺的头发,“我就知道是你。”
【合】
关于晋王府的世子,近来人们又多得了一件谈资。
大家乐此不疲议论着:“听说晋王府的世子要跟自己的贴身丫鬟成亲了……”
“对对对,昨日我亲眼瞧见秦府的小姐哭着从晋王府里跑出来。”
“啊?不会吧,不是说世子的贴身丫鬟貌丑见不得人吗?”
“胡说,世子的贴身丫鬟明明美若天仙……”
“啊?那秦小姐怎么办啊……”
……
越女坐在窗边,现在已经是夏天了啊,九重葛都开了,她喜欢那样艳丽明媚的花,仿佛带着妖冶的姿态,生长得十分旺盛。
她回头看着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大红衣服,上面绣着缠枝花的图样,美得不像话。
“想什么?”他从外边进来,看见她一脸满足的模样。他穿了件天青色衣裳,眼里含着笑,显得生机盎然。
她从凳子上下来,去攀住他的脖子,小小的撒娇:“阿原,我在想,我们将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他失笑,捏了她的鼻头:“没羞,这都是谁教你的?”
她将头靠在他的胸口,能听见他的心跳,仿佛生命久长,她闭了眼睛:“好阿原,我们生一个男孩儿和一个女孩儿,男孩儿像你,女孩儿像我,好不好……”
他眼睛黑得发亮,喉头涌上的一口血教他生生咽下,他搂着她,无限宠溺:“好,我们要生很多很多小越女和小阿原,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
婚期定在七月。
七月七日,天上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因越女没有娘家,就住在晋王府里,故而迎亲这一道就免了。成亲的头一天晚上沈婆婆来给越女梳头,她是晋王府老一辈的下人,亦是世子成原的乳母,最是忠心耿耿。他怕越女受了下人的刁难,特地请自己的乳母来伺候着。
越女坐在铜镜前,任由沈婆婆轻轻梳着自己委地的长发。沈婆婆是个好脾气,手上生满皱纹,她拿着篦子,语气似有感慨:“当年我给世子喂奶时,他才那么小的一团。”她用手比划着,“我看着他慢慢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学会背诗,受到夫子夸奖……一眨眼就十九年了,世子长大了,要娶夫人了,我也老咯……”
沈婆婆抚着越女的头顶:“世子妃啊,今后你们两个,可要好好过日子,女人多顺着夫君,夫妻和和美美的,才不枉活了一辈子。”
越女顺着她的话,将语调压得软软的:“我会的,沈婆婆,我们好好的。”
七月初七。晋王府锣鼓喧天,梁柱上挂了大红的绸子,夹道两边的朱槿都开了,红艳艳热闹成一片。
越女顶着盖头,只能看见自己喜袍上金色的绣纹,和脚下燃得旺盛的火盆。阿原在另一边等她,她心里喜乐而安静。
她跨了过去,依稀辨得四周是满堂喝彩。
依照礼节拜了天地,女方高堂位置上坐的是沈婆婆,看着一对新人,笑得合不拢嘴。
门童又报有礼到了,来的却是秦府。越女的心紧了紧。是秦明月送来贺礼,一时间大厅里静了下来,任谁都看得出,秦小姐眼眶分明是红的。
她捧着一个紫黑色的檀木盒子,缓缓走向一对新人:“我送上一对鸳鸯戏水雕花玉如意,祝你们——”她眼中恨意昭然,“生生别离,不得相守!”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晋王脸上挂不住,吩咐家丁家丁将她带出去,她任由他们将她拖走,嘴里还喃喃着:“不得相守……”
宾客有瞬间的骚乱,却见世子携了新婚妻子的手,上前几步,朗声道:“成原此生,得妻越女,夫复何求。”他穿着华贵的喜袍,玄墨为底,丹朱滚边,金线绣了缠枝花的图样,与蒙着盖头的新娘宛若天成,“原今日在此立誓,诸位皆是见证。我与越女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她从此入我成氏族谱,与我成原一脉荣耻,生当共享富贵,死当同穴而眠!”
一边的新娘突然自己掀了盖头,满厅哗然,却都在见到她容貌之时,生生止住了,她戴着金色的头冠,黑发规规矩矩的绾好,唇红齿白,盈盈一笑……惊为天人。
她的声音像凌凌的水淌过每个人心间:“越女愿与夫君,富贵同享,苦难同当,不离不弃,生死相依。”她望向他,眼波里脉脉流过一江越水。
半晌,有人鼓掌,接着叫好声响了一片。
洞房里,龙凤烛燃了小半,越女顶着重新盖好的盖头,安静地坐在床沿。他迈着醉意若揭的脚步,推开房门,停在她面前,久久注视,温柔凝望,揭下她的喜帕。
她眼睛里跳动着烛光,只有他一个人,他温柔唤她:“越女。”
“阿原……”
已是子夜,宾客四散,月亮映照穹宇,四海太平。愿天下有情人啊,终成眷属。
【尾声】
阿原的葬礼在次年五月,那时节石榴花都红了,吐着火红的绸布一样的花瓣,像我大婚那日梁柱上挂的的朱丹。
他旧年落下的顽疾终究没能治好,先我而去,可我却未能遵守诺言,同他生死相依。
我那天穿了一身素色,同在越水时没什么两样,沈婆婆在我身后撑了一把黑伞,我在阿原的墓前,站了很久。沈婆婆轻声劝我:“王妃,莫要太过悲伤,生死有命……你要为肚子里的小世子想想啊!”是了,阿原去世的同一天晚上,公公也撒手人寰,我现在肩上,有整个王府呢。
我抚着平坦的小腹,仿佛能感觉到生命的脉动,那里有三个月大的小生命,我的小阿原。
我一路走出墓园,那天阳光很好,同我与他相见时一样,同我与他重逢时一样,我瞧着石榴花里飞出来的一只白蝴蝶,有些记忆,慢慢的就回来了。
那白发老者渡我过越水时,最后问了我一句:“悔否?”
我能看见他眼底的悲悯,同母亲的一样,同越地祠堂里先辈们一样。他们都是神,故而不懂人间深情。
我仿佛看见我的阿原,立在山水之间,中间隔着我们一同走过的短暂又漫长的时光,隔着我们的岁岁年年,大好河山。他穿着月白色衣裳,长身玉立,芝兰玉树,眉目朗朗。
我轻轻笑了,眼里一闪而过的是我长久的少女岁月,一个人寂寞地唱着歌: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悦君兮君不知……”
“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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