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忆一生
“嗨。”
“你好。”
“你……记得我么?”
“抱歉,我不认识你。”
“哦……对不起……我,正在找人。”
“说说看,或许我能帮帮你呢。”
“我不记得了……但,他记得我。”
……
又是那个疯画家,青石板上萦绕着丝丝晨露的彻凉,我轻轻地跃上那被春雨洗涮过后干净湿润的青石墩,冷冷地望着那在红色瓦房下逮着人就问的身上总套着一身已被各种颜料染得花乱的白围裙的疯子——这个不知是第几位被拉住的路人态度可真好。我懒懒地想:这人来这住大概有五个多月了,除去午后黄昏作画的时辰,其他时间总待在他那便宜租来的不知造了多少个年头的红色瓦房下,见看长得有些俊的高大青年就逮住问,问来问去也还不过只是那句“你记得我么?”久了,这街上的邻里旁舍都当他是半个疯子——要不是他那巧夺天工的画技和他那亲切和蔼的态度,怕是早就被人捉去疯人院了罢。
瞧,这态度如往常的人来了:“你好。”画家即将黯淡的眸子在掠过一抹黑色身影后立马又亮了起来,刻着笔茧的双手如本能般抓住随即将远去的身影。“干嘛?”急躁的青年不耐烦地叫喊了起来——算算,自从他路过这不到一个星期,却总共被抓了三回!是个年轻气盛的青年都会烦怒的吧?“你……”“我不认识你!”未说完的如同沙哑录音机般不知重复播放了多少遍的话语,被数不清道不明的次数的怒吼硬生生掐断。我点着轻盈的脚步悠悠晃过去,望着疯子画家,被青年甩下的白袖子,仿佛那黯淡无神的眸子般空荡荡地在虚空中晃着。他的眸子写满了悲伤——我想。疯子画家望了望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青石板路——估计已经不会有人再继续路过了,这个时间。他轻轻地晃了晃那一丝墨黑的中长发丝,滴滴晶莹杂浊的雨露顺着乌丝悄悄地滑落仿佛他甩落的不是那缠人的露滴,而是今早至现在那一层层的蒙于心尖上的名为失望的灰。他推手打开吱呀作响的褐色木板门,我知道,他又要作画了。
我轻轻迈着我小巧的爪子,紧跟在他旧得泛黄的裤脚后一一我想看看那些个所谓疯子画的巧夺天工的画。我抬起我湛蓝如湖泊的眼眸,俏皮地眨了眨我雪白的眼脸。他望着我惹人怜爱的小举动淡淡地笑了,如同淡雅纯洁的白色风信子般勾起了嘴角——这一刹那我突然意识到,他不是一个疯子,而是一个天使,一个失了忆坠落凡间的天使。
屋内是那寻常人家的水泥地板,散落的白色画卷迫使我的步伐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毁了一件完美的作品。那个疯子画家好似瞧见了我的不自然与紧张笑盈盈地走过来抓了抓我软软的毛,便一张张将地上到处散落的画卷轻轻地拾起,整齐地摆在一起,其间,口中还喃喃有词地念道:“这屋子我住了多久呢?挺久了吧,小猫。这里从没有人来过呢,连他也从没看过一眼……倒是被你这只小猫捷足先登了呢……”我很好奇,这个疯子口中被我捷足先登的“他”是谁,家人?朋友?还是……恋人?可为什么他只逮那些俊俏青年问话呢?难道……他们,是人们口中的“变态”么?
“小猫,过来。”他轻轻地晃动他那苍白的指尖,我听话地“喵呜”了一声,便乖乖跳上他那捧开的双手。他一手抱着,一手非常温柔地抚摸着我,让我想起那绵软的柳絮拂过我身侧的触感。我随着他视角的变换,默默地观察那一幅幅整洁缭乱的画卷——整洁,是因为画卷的位置被安放得恰到好处,既不过于紧凑,也不至于过于疏远;缭乱,是因为画卷上的花色和图案的种类太过繁多,引人目不暇接。敏感的我正要看得烦躁时,发现了那在木桌的角落倚着一幅人像油画——俊秀的轮廓,随意松乱的短发,宽厚的双肩,唯一的缺点就是——他没有五官。他就是令这个疯子魂牵梦绕的忘记了的人儿吧。抚摸着我的手陡然停滞了一下,似乎已察觉到我直勾勾的视线的他,缓缓走向那幅画,轻轻地用那只刚刚才抚摸过我的沾染白色猫毛的苍白的手掠过那幅画,口中又喃喃念道:小猫,你认识他么?他是谁呢……我怎么不记得了……我为什么会坚信他记得我呢……空洞涣散的眸子失神地望着那幅没有五官的画。我知道,他又被卷入无尽的记忆漩涡了。我轻轻地用我粗长柔软的尾巴一遍遍扫过他的下巴,他如同我意料之中地望向了我,滞掉的神情又重新恢复如常,瞧见我跃跃欲跳的姿态便了然地将我放下地面,匀步走向门口,为我打开大木板门后便任我迈着快速轻盈的步伐走了——我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一直追溯着我的背影。
是因为他那寂寥的神情么。每天我都会不定时迈上那条青石板小道,在他又一次被怒斥拒绝时,悠悠地跨着轻盈的步子来到他的脚下,望着他因为眼中我的出现而重现神采的眼眸,因为眼中我的出现而绽发出白色风信子般纯洁干净的微笑。我喜欢看他的笑,喜欢和他在一起的静谧的时光。
他曾对我说过:“鱼的记忆只有七秒,而人却有一生。这一辈子,我成了鱼,忘了关于他的一切,却也记了他一生。”他说:“我好累……他好像不在这里呢,我……是不是又该走了呢……”每当在这个时候,我都会轻轻地用我粗糙湿软的猫舌一遍遍地舔舐他的指尖——我不想他走,但我明白的,这种无声的乞求与安慰根本无济于事,只有他口中的那个“他”,才能真正地将他救赎,给予他真正的满足。
我开始悄悄地观察那些凡是我碰到过的俊俏青年——但是,我知道的,我根本不可能找得到他。
在一个湿润的午后曾经被我喻为甘琼般香滑的雨露此刻只湿哒哒地让我感到浑身烦闷,因为——他要走了。我真心想要他留下,但我不能自私,也自私不了。只有当他找到了那个口中的“他”,他这只折翼的失忆天使才能回到只属于他的天堂。
他拖着两个卡其色的行李箱出来了,而我只能在一旁静静地观望——我怕我会忍不住,忍不住去央求他留下,他静静地同两只行李箱呆呆地站立在房门前,黯淡无光的双眸定定地望着屋檐红瓦。一阵狂风吹来,迷乱了他清澈的双眸,卷舞了他轻薄的衣角,仿若一只在空中独舞的风信子,一只在茫茫大海中迷惘的小鱼,那样孤寂,那样无助,那样懵懂。
那条清冷的青石板小路,我偶尔还会路过,但早已没了当初那个人在的时候的依恋。我不懂这种心绪是什么,我只知道,那年那时,我唯一的天使,在我心中储藏了一段小小的,拿不走抹不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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