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恨武汉的冬天，冷空气凝出湿漉漉的实体，从中间走过，能够拉出灰白的、粘稠的丝，细雨可以连绵不绝长达一个月。此外我比较恨武汉的春天和夏天，因为春天和冬天沆瀣一气不可分割，而夏天，夏天漫长而燥热，像挥之不去的蝉鸣。
只有秋天最好，然而武汉的秋天太过短暂，每年大约只有短短的数周，天高远云舒淡。我的母校以樱花闻名于全国，不过相比樱花，我更喜欢学校的桂花。校园中有一园以桂为名，秋分时节，正是桂花的香气若有似无拂过鼻尖的时候，仔细去闻，又好像捕捉不到。桂园有几株丹桂，盛放时节，点点橘红色花朵点缀在绿叶间，香气浓郁得化不开。
很少会有人讨厌桂花的香味，祖马龙和爱马仕都出过桂花香水。汪曾祺先生说“我建议北京多种一点桂花。桂花美阴，叶坚厚，入冬不凋。开花极香浓，干制可以做元宵馅、年糕。既有观赏价值，也有经济价值，何乐而不为呢？”真是个实在人。
桂花常用来制甜品，桂花糕、桂花糖藕，听起来就很香甜。不过南京名菜桂花鸭和桂花没有什么关系，仅因为在桂花盛开的时节制作而已，若是在菊花盛开的时节，或许就叫菊花鸭了。
在丽江开青旅时，院子门口有一棵小小的月月桂，每个月都开花，香气就像是冬天淡淡的阳光，很是宜人。住在院子的房客L君也很喜欢桂花，路过时总要深深地嗅一下。我怂恿她悄悄折一枝回房间插起来，她摇头不肯，说，桂花的香离了树枝就散了。
L君说，她们家老宅门口有一棵很大的桂花树，是她奶奶嫁到他们家的那年，爷爷特地从奶奶的老家移栽而来，到如今也有六七十年的树龄了。每年秋天开花的时候，香气蔓延十余里。到这个时候，老人家就会在树下铺两块干净的大床单，等L君放学回来，帮忙摇落树上的桂花。奶奶将桂花收拢到一起，当天就能吃到用新鲜桂花做的桂花糖藕、桂花酒酿汤圆。多余的桂花，阴干了收贮起来，做点心的时候撒上一点，吃起来会有秋天阳光的味道。
L君的奶奶是江苏人，有冬至印桂花冬酿的习俗，L君老家那边没有这种酒卖，奶奶就在秋天收了桂花来酿上小小一坛。到冬天的时候，酒已酿成，用纱布筛上好几次，留下澄澈的酒浆待冬至那天喝。因为比较甜，家里其他人都不怎么爱喝。L君却独爱甜食，因此每年冬天，就只有她们祖孙二人对饮这桂花酒。
听她这么说，我也无限神往，L君便答应，等奶奶的酒酿好就给我寄上一瓶子。
那年冬天，我果然收到了L君寄来的桂花酒。透明的矿泉水瓶子装着的酒呈现出淡淡的琥珀色，打开来，桂花浓郁的甜香混合着米酒的微酸扑鼻而来。我用力咽下口水，就着瓶子抿一小口酒，入口清冽香甜，酒精度数不高，但是也颇有酒意，咽下后，香气萦绕舌尖久久不散。
收到酒的那天，天气阴沉生意惨淡，院中只我一人，也无朋友来访。收到这样一瓶好酒，我便关了大门，拢上火盆，丢两个洋芋进去。火盆上架上烧烤架，烧烤架上放平底汤锅，汤锅里放温水冒出丝丝白气。水里坐一小陶酒壶，酒壶里温着半壶桂花酿。
我坐在火盆边看书，闻到酒的甜香热热地透出来，便一杯一杯倒出来，一口一口的抿，一页页翻书。洋芋烤熟了，就剥来下酒。到晚间，书还未看完，一大瓶子酒却已经见底了。
那一下午我整个人都处在微醺的状态。走出客厅，有清凉的风拂面而来。抬头看天上的云也快压到地上，不久大雨便如约而至。凉风醒了三分酒意，我想起来给L君打个电话道谢——当然，道谢是假，顺便再讨一点酒来喝是真。
然而那个电话并没有接通，再次与L君通电话已经是半年以后。L君说，那年秋天最后一次帮奶奶摇桂花，酒酿好的时候奶奶已病重，她侍奉在病床前，奶奶惦记着有人想喝她酿的酒，催着L君寄给我。中间也好起来过一阵，冬至时甚至喝了一小杯桂花酒。然而到底没有撑过年底，老人家年岁已高，与其受病痛折磨，早点归去也好，算是喜丧吧。
L君说得这样坦然，到叫我无法说出劝慰的话。末了，我说，清明给奶奶上坟时记得代我说一声“谢谢奶奶，酒很好喝。”L君答应下来，说，她听到应该会很开心。
去年我在豆瓣上看到有个姑娘写去苏州买酒，说苏州的桂花冬酿酒，去晚了，只能明年请早。文章写得实在吸引人，于是冬至前后我也兴致勃勃的在淘宝上加价买过一瓶，颜色是很美的金色，味道却太甜而无酒意，像是桂花味饮料，完全比不上L君奶娘所酿。
如今又到桂花盛开的季节，仍旧有很多人摇落一地桂花香吧？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喝到那样一壶桂花酒。
PS：桂花精油易挥发，收贮时宜用糖或盐腌渍，风干后尽快使用，否则会变成没有什么味道的碎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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