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初中坐落于曾家湾村里面，四周都是小山，只有一条通往集市的水泥路。学校里三栋大楼，两栋坐北朝南，是教学楼，一栋坐东朝西，是食堂。两栋教学楼平行布置，靠北的是初一和初二的教学楼，靠南的是初三的教学楼，两栋楼之间是个大平地，长着零星的杂草。平地东边是足球场，两边有足球门，但没有足球场的边界线，很多矛盾由此产生。平地西边，有篮球场，也是没有边界线，玩起篮球来扬尘四起，但玩球的人还是很兴奋。在篮球场旁边也有十几个乒乓球台，台面是大理石，格挡网是捡来的砖头。
我们学校根据小考（小学考初中的入学考试）成绩高低把班级分成实验班和普通班，普通班是一到五班，实验班是六到八班。我被分到普通班。关于这点，我很长时间不服气，想着自己考得不错，为什么就被分到普通班了呢？
初一开学，班主任四五十岁，姓郑，教数学，讲课的时候喜欢一只手指着黑板，把一只手放在背后，声音有点哑，不好听，还经常穿布鞋，这在老师中不常见。
很快，第一次考试来了。因为在暑假我预先看过一些初一的教材，因此在这次考试我得了高分，是班级第一名。有一天自习课，郑老师把我叫到办公室。他坐在褐红色的办公桌前，双手放在桌子上，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我在旁边站着，有点兴奋有点害怕。你这次考的不错，把实验班算上，你在全年级前十，这是你的真实水平吗？他看着我问。我低着头说是。他接着说，我是说你没有抄袭吧，普通班以前可从来没有人能做到这样。我强行压住自己的愤怒说自己没有抄袭。他不说话了，看着我，过了一会叫我回教室去。
但没过过久，开班会时他把我座位从教室角落调整到讲台中间的第二排。接着很多老师找我谈话，他和语文老师还专门去我家一趟，说是叫家里不要耽误我学习，我要什么书家里人要尽量买。
接下来的考试我也没有让老师们失望，基本维持在全年级二十名以内，这在学校历史中也没有出现过，一下子我就成了名人。老师经常找我谈话，学生经常谈论关于我的话题，这让我十分兴奋。
郑老师很喜欢你，是那种相当的喜欢，这是同班同学A告诉我的话。A同学是郑老师的侄子，他们一块住在家属楼里。他经常在做饭时，睡觉前夸你，A同学补充道。
我没想到这些，我只记得每次谈话他都是把手放在桌子上，正襟危坐的样子，很平静地说着关于学习的事，成绩下滑了他问问了我原因，成绩上升了他说你应该不止这样。
到了初二，学校举行了一次运动会。那次天气很热，大伙在足球场上围成一个圈，看一千米的跑步比赛。跑道是用石灰粉撒出来的，弯弯扭扭，地面还都是一些散沙。郑老师跟我们一起看，叫得比谁都兴奋，让我们很吃惊。比赛后，他说自己高中那会也参加过跑步比赛，在赛场跑着跑着口里尝到了血腥味，但还是向前跑，到达终点时终于倒下了，一张口就吐了血，但成绩是第一名。你也太拼了吧，同学们说。为了班级为了荣誉啊，他兴奋地回答道。
经过这次运动会，我们都感觉老师鲜活了一些，离我们更近了一些。但关于他为何一直穿布鞋原因，同学们一直猜不透。有一次A同学忍不住了，说是郑老师的老婆早就死了，现在有个女儿在读大学，大学学费贵，郑老师要节省点。
自此之后，班里平静了很多，淘气打架的人少了，整体成绩也提高不少，好几次在普通班排名第一。我想，同学们似乎想用这种方式给予郑老师安慰，好让他的布鞋在夏季更加凉爽，在冬季更加暖和。
紧张的初三很快来了，我们搬到了靠南的教学楼。每天没完没了地做卷子，没完没了地做笔记。有一次有个数学竞赛，我参加了，但是没有得奖。不知怎么了，我就一直跟这竞赛较上劲了，不去看关于初考（初中考高中的入学考试）的内容，一门心思钻研竞赛题目。郑老师找我谈话，叫我放弃竞赛题目，专门对付初考。我不听，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看着我，眼神很平静，过了会叫我回教室去。
待我任性到了头，才发现时间不多，匆匆准备初考，结果不太理想。
本来你可以进黄冈中学的，你现在只能进县的第一中学了。（黄冈市高中分为三个等级：县级的普通高中，县级的第一中学，市级的黄冈中学）同学们纷纷遗憾地说。
我很失落，但更多是愧疚，我想起了郑老师的提醒，想起了他看我任性而说不出话的神情。
或许他可以骂骂我，甚至打打我，让我回到正道上来，我想。
进入高中之后，与郑老师鲜有联系。有一次高二暑假下午，我准备去他在学校的住处拜访。他看见我来了，高兴地不行，一会嚷着拿点水果给我吃，一会拿出好茶叶要泡给我喝。我坐在靠墙的高椅子上，他随便拿来一把小椅子坐在我的对面，夕阳穿过门框，大部分丢在地上，小部分印在他脸上。我很紧张，因为这里没有了褐红色的办公桌，郑老师也不是一副严肃的样子，更关键的是我是第一次低着头就可以直视他的眼睛，竟是那么亲切。
我问他现在的学生怎么样，他说比我们那届差远了，现在的学生很闹，不好管。他问我高中生活怎么样，学习能够跟得上吗，我说能。我其实很想问问他，当初怎么不严厉批评我，让我专心复习初考呢，但看着他一脸轻松的样子，我一时开不了口。彼此寒暄了一会，我准备走了，他送了我一段路，我这才发现郑老师头发白了很多，脚上还是穿着一双布鞋。临别前，他要我好好学习，说将来考上好的大学一定要请他吃饭，我说行。
终于，我考上了大学，却没有邀请郑老师来赴宴。每每想到这，我都认为这是我最为遗憾的一件事。
去年我考上研究生，过年的时候去初中校园逛逛。学校新增了两栋大楼，说是给老师住的，原来两栋旧楼没变，中间的平地铺上了水泥，足球场、篮球边界线把整个平地化为很多小块，乒乓球台也换成木质的了。慢慢打听到学校学生人数减少，从前的八个班变成了三个班，也不再分普通班和实验班，很多老师都下岗了，郑老师也在其中。
我经常会想，下岗的郑老师会干嘛呢，过得好不好呢。我甚至有时期待着他会脱下自己的布鞋，换上女儿买的新鞋，高兴地走出门去。
不期，却偶遇，歌中的自己。
推荐歌曲2/100: 《安河桥》——宋冬野（宋胖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