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我又去跑步了。
许久以前,我刚刚从梅花园毕业,住在永泰。那时候,如果下班时间还早,我就会朝着同和方向,或者朝着黄边方向跑,跑过一排排高耸笔直的杨树,或者一排排栽种在花基里的乱木丛。有时候,我会选择在一颗大大的榕树下、或者一个寂寥的地铁站口前折返,去经过一些在夜里跳舞,或者躺在石砖上赤身裸体睡觉的人;有时候,我又会干脆进到地铁站,搭一块二的车回去。有一次,我下定决心,要跟和我住在一起的同学跑到京溪,京溪南方医院。结果,我踢到了一块砖头,把膝盖和手掌都摔破了,手掌心的疤痕到现在都还留有白白的一小块——想来,当时大概是被磕碰掉了一块肉。后来,我们工作有所变动,便离开了那里,各自租住到离自己公司较近的地方。
我到了车陂南。我在那边住了五六年的时间。那时候,我也常常在夜里跑步。
起先,我会在两个红路灯后,十字路口朝左转,过“欧派家具”,过“浪奇工厂”,依旧是要向着下一个地铁站跑。因为我了解过,在那个方向,有一条繁闹的、牵着荧光灯的桥。只不过,我未曾想到,在过桥以后,竟是一片挨着一片的漆黑与荒凉。在东圃地铁站之前,我只见到了马路上为数不多的车辆和间隔规则的路灯;在东圃地铁站过后,我又只是多见到了两个地铁站点的工作人员,他们一个曲膝坐在地上啃食干面包,一个倚在旁边的不锈钢护手上抽烟。再往后的那片,又只不过是多了见不到样子的泥泞,和像是立马就要追上来的犬吠。好不容易,我终于跑到了三溪。可是,那里也依然是一片荒凉——只有一栋冰冷的、孤零零的、盛气凌人的庞大建筑,没有广场,没有跳舞的人,也没有共享单车。
于是,在消沉、或是被工作折磨过一段时间后,我尝试着,换一个方向——开始朝着地铁背后十字路口的正前方跑。竟然,我终于找对的人群的流向,跑到了有江有水,有小蛮腰的地方。
我会经过,经过一片顶着蓝色屋盖的铁板房,上面用喷漆喷着我家乡那边的某一个地名。我总是在那里按下我KEEP软件的绿色键。但是,我还并不会真正开始跑起来。我要等一个看起来跑步速度与我差不多的,我要仅仅跟着他,从而维持住我的速度。不过,这种方法并不太好,许多时候,我还是会被甩开很远。
还有,我还要经过一个漆黑的拐角,那里的路灯已经被人行道旁茂密的枝叶挡住。在拐角处,总会有一档小贩,或是买冰冻矿泉水的小女孩,或是骑着三轮车的老头子。他们的货品都装在一个白色的海绵箱子里。有时候。女孩也会把档口摆在离拐角处不远的篮球场外,她依旧是坐在海绵箱后的小塑料凳上,再按开吊挂在海绵箱左侧的小喇叭——“有买雪糕、饮料、冰冻矿泉水了喂~~~”
喇叭低哑的声音,渗进夜色里,便随着漆黑一迈,迈向了四方。
——会有刚刚从篮球上下来的青年人来光顾,它们把篮球夹在腰间,在扫码付完款后,便仰起头,肆意、残暴地把水瓶里的冰水硬挤进嘴里。有时候,水也会因为被排挤得过于猛烈,顺着他们的脸流向四面,他们并不在意,只是继续用力去捏那已经被压扁的水瓶——我想,他们肯定是输掉一场球了。
——也会有从对面草地上走过来的小女孩与狗,狗走得很快,小孩总是被甩到后面——“小白,你等等她啊。”这个时候,慢慢悠悠走在女孩与狗后面的那个男人就会大喊(是不是很熟悉的画面,我大概写过这样子的小说情景)。待到男人跟了上来,小孩就啥也不说,只像扎了根那样直直伫在那些白色箱子前。这个时候,作为父亲的男人见了是没有任何办法的。他往往只能说上这样几句,“妈妈不让吃冰冻的东西了。”“等下妈妈知道了,要骂的。”“好了,就吃一根。这个怎么买的?”随后,就这样马上败下阵来了。
——还会有,会有成双成对的一些小情侣或者小夫妇过来,他们小口吃着,大声笑着,像是要把自己体验到的所有甜蜜告给全世界。
经过悠长悠长的叫卖声后,我大概还要再走上一段白色的小泥石板砖,才会来到江边。
江边的风很大。那黑得、浓稠得像是油田一样的江面,在起风后便会鼓起一条条刚硬的棱,顿时江面又被切割成了一颗颗黑色水晶砖石。在江面上,相隔着不远,会有一艘采砂船——见不到船身,见不到船上的人,顶多,顶多就只有一盏吊挂着的光火暗淡的橘色灯泡,一堆比船身还要高上一点的沙影,一双船沿边上的拖鞋……
这般寂静的,是在广州吗?
是的,在江对面,是灯火长明的高档住宅和写字楼。而在这边,在连桥栏柱上都没有顶着灯光的这边,也同样是另外的一种喧闹——同样夜跑的人、相互依偎在桥栏上亲密的情侣、坐在石凳上牵着狗的老人、弹着吉他的临时艺术家、对着幕布交了两元“唱歌费”的唱歌人、在没有生意时候只好自己拿起麦克风来唱歌的老板、骑着单车来卖风筝的人、天空上偶尔在左边、偶尔又在右边的风筝……如果我继续跑,朝着桥边的尽头去跑——那里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机器,他像是在采砂,也像是在做其他事情。他每次一动,就要发出很大的声音。在尽头的边上,也同样有一个铁板房。偶尔,会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他一面抽着烟,一面心不在焉地笑着对屏幕里的妻儿说着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话——“是爸爸。叫爸爸。”“今天去上学了吗?”“叫爸爸。”“嘿嘿,这都不会叫。”“又不好意思了。”
再后来,城市建设规划,修起了路。我便只能在十字路口过后,再往右边过一个红绿灯,走过一段细钢条的护栏,在一面蓝色的、总挂着各种“敬业”“富强”等标语的蓝色铁皮墙下跑。大多数时候,我依然能遇到和我一样去跑步的人。有时候,我也能见到把车停到路边的出租车司机在蓝色铁皮墙边小便。那里总会有一股尿骚味。我总能见到一个瘦小的老太太,她总牵着一只同样瘦小、并且已经被剃光了毛的小狗。它看上去就像一只畸形的小羊羔,就是连走路都走不好的那种。我还遇见了各种各样关系融洽的亲子——她们母子在讨论周末要不要学骑单车,他们父子在讨论能量守恒与各种场景下的受力分析。我还会见到那个小区广场上推着婴儿床的老人和玩滑板的青年人。我依旧会经过一个工地,一栋两层的临时铁板房。在那些夜里,还总会有一辆载着泥石废土的大货车从工地的一个大门上“拖泥带水”地开出。工地旁边,有一个小门,小门那里驻着的是一个年龄大概四五十岁的保安,我和他聊过几句。我在那里躲过一场毫无征兆的暴雨。是的,我再过一个红绿灯后,依旧会来到江边。但是江边已经冷清了许多——唱歌的档口已经不在了,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后,也渐渐干脆消失不见了。但是,那个卖风筝的人还在,他依旧是把风筝系在单车的尾座上,自己再坐到不远处的小石凳上去抽烟。我依旧会选择在那个桥边的尽头折返,我还要回去,要经去过那颗路灯旁的木棉树——我很喜欢抬起头来看她,我很爱她哪些开在夜里的迷人的花,甚至,在某些时候,我还能看到一个个圆圆的月亮。
再后来,时间不远的以前,我生病了,换了一份离家路程一个多小时的工作,跑步的次数少了。再后来,疫情开始了,我便再也没有出去过。渐渐,我开始感觉到寂寞,开始被欲望所折磨,憎恨那些住在邻里、或是公然秀恩爱的夫妻情侣。我开始悔恨,悔恨那些夜里,跑步女孩问我“几点了”“可以帮忙看下时间吗”时,我只是把手机按亮给她们看。是的,我开始也要想找一个女朋友了。甚至,在走在路上,遇到一个当龄的女孩,我就要萌生出一种走过去,问她能不能和我结婚的冲动。我感到好奇,好奇恋爱是什么样子,想要尝试一下它的感觉与滋味,想尝试着培养一下自己爱与被爱的能力。
只是,今晚,我又去跑步了。这次,我绕着一个中学的围墙跑。从灯火十分明亮的大马路,跑明亮的背面——我被一只捆在下水道盖子上的黑色朔料袋吓到了好几次;我在再次经过灰暗的地方时,听到了校园里的铃声,也是一段柔美的纯音乐;我在跑过拐角处的时候,那个坐在石柱上的光头老叔叔总是要看看我。我还碰到了一个逆着方向跑的女人。在九点多,我经过的两个广场舞团体已经解散,我也慢慢地把速度从奔跑减缓到步行。我去了超市,超市的员工在收拾那些摆放在超市外、还未被卖掉的蔬果。超市里面依旧没有我要的牛奶,也没有我要的饺子。我出了超市门后,路过一个老式小区,小区门前的三辆小车上,都躺着一个在玩手机的男人。再往前,是一所小学的门口。在门口右边的保安亭外,一个老女人坐在矮墙上划着手机,她把手臂靠在身前的轮椅上。在轮椅上,坐着的是一个年龄更大,看起上非常消瘦的光头男人。男人坐得直挺挺的,他的脖子也同样是直挺挺的,目光也是,他大概是在看路对面那片更加漆黑的夜空。我又再次经过了那个明亮的对面,那个光头头叔叔依旧还是坐在那个石柱上,我看了看他,他也看了看我……
是的,在我跑步的每个夜里,我总是更能体会到独身的美好处——下班穿着蓝色工服拎着水壶的年轻男女;路边草丛站着小便的老人;地铁口摩的司机嘴里吐出的烟圈;在黑夜半空里被风筝与风牵拉着的发光的线,一半圈圆圆的“小肚子”;还有那些在山腰上,被钢筋泥石墙拦着的开得异常灿烂的粉色花儿。我经过他们,我却依旧与它们毫无关系。如果我跑得太久、太快、累了,我就抬起头来,看那曼妙的月亮;等到休息够了,我就再把头低回来看路,看赤身躺在人行道上那个流浪汉身旁飞舞的苍蝇。我无需担心,担心明天是否还能看到这些、这些今夜经过的种种。因为,在明天,我兴许就会选择,选择去爱太阳,去爱今晚所遇所见以外的其他所有,雅俗不论,美丑也同样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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