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家乡

很多年以后当我在电影《我和我的家乡》里看到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师回到他阔别多年的村庄寻找那消失在记忆当中的最后一课的情节，我想到看着太奶奶躺在床上的那个下午。

那时候阳光斜斜地从老屋前的杏子树上照进来，把老人干枯的身体照成了一道窄窄的影子，她那双沉积了太多的岁月而变的浑浊深沉的眼睛现在变得浅浅的，像一个小水洼，只要一点点波动就会溢出泪花。爸妈指着我问她还认不认得出来，她只是茫然地咕哝着几个听不清的名字，不一会儿就哭了起来，像个迷了路的孩子。小时候回老家，为了和小伙伴们多玩会儿，大人们喊吃饭的时候就和故意他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不小心被捉到了就哇哇地哭起来，最后吃饭的时候还等着大人喂。后来我越长越大，太奶奶却越来越小，人生成了一个奇妙而残忍的轮回。我不知道老人到底走失在哪一段时光里，但爷爷说太奶奶走的很安详，想来她应该是回到了那些平安喜乐的日子吧。

在去参加太奶奶葬礼的路上，爸说这样高寿的老人去世不用害怕，她的神识，她的喜怒哀乐已经在她的肉体离去之前就消散了。我其实一点都不害怕，我只是忽然觉得什么东西消失不见了。有一年夏天回老家，老房子背后的田地里长了几朵漂亮的鸡枞，太奶奶就小心翼翼地拿松毛把它们盖上，等我们回家再趁新鲜取来吃，此后好几年我都忍不住去那里看看，鸡纵却是再也没有了。但我想，太奶奶那消散的神识多少也还留了一些在这片她一辈子都没离开过的土地上吧，只是我们看不到，就像鸡枞总是悄悄长在我们看不到的山里一样，不然，为什么一提到家乡我总是会想起那个佝偻的背影呢？

一直以来我都说不清家乡到底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那是一个上了车，爸慢悠悠开着，不一会儿就到了的地方。现在我自己开车上高速总喜欢开得很快，爸在旁边一直说超速了，超速了，但我只觉得家乡这个地方越开越远。曾经挖过的小泥坑，烧过的火炉子，贴过的新对联，握过的糙手掌都和消失的童年一起消失了。小时候大人们总是说你们要好好读书，快快长大，但我们一边长大一边失去，年纪越大，关于故乡，失去的也就越多，有些时候这实在不是一个令人开心的过程。以前和外婆一起散步的时候，她喜欢讲一些陈年往事，讲着讲着就会感叹一句“我没有家”，语气里夹杂着几分漂泊的味道，那时候我觉得很奇怪，外婆和我们住在一起，她明明有家啊，现在想来她所喟叹的“家”，可能并不是一个具体的空间坐标，而是那些我们赖以生根发芽的记忆，那些已经逝去的旧时光和那种安静祥和的归属感。

小学语文课本上我最喜欢的一首诗是辛弃疾的《清平乐·村居》：“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我一直觉得这就是家乡的感觉。后来我才知道，这是稼轩阅尽天地浩大后的一个无奈回眸。不过也许家乡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当我们在自己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偶尔回头，第一眼就能看见它。吴越王钱镠在给他妻子的信中写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可能到最后我们会像太奶奶一样丢的连记忆都所剩无几，但家乡总还是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