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户

作者: 隘隘 | 来源:发表于2019-08-27 21:58 被阅读0次

    李钟失去了味觉。


    早餐依旧是楼下的胡辣汤配饼,半碗胡辣汤已随着一个烧饼落了胃,白色塑料碗里还剩下半碗温热依旧的汤,液体顺着刚刚喝汤的位置溜着碗沿儿旋转下落,倒像是没挂好的釉。吃到这里,李钟照例不再着急,伸手从桌上的红色塑料篮里捡出勺子刮了碗壁又把碗里搅了搅。若是往常,这会儿就该有人端着早餐站定在旁边等他空桌,李钟尽管也想就这样慢慢啜完剩下的早餐,却不得不做出一副加快了速度的样子。今天不一样,今天是周六,附近小公寓里的租户可以多睡俩小时、可以睡到中午、睡到中午再起来点个外卖---“妈的”李钟心里感叹。

    小店只坐了李钟一个人,20几平米的可利用面积被四张形态各异的桌划分,先是被一张窄长条桌分成面积不均的两块,面积大的这边靠墙安置两张木头方桌,面积小的一边则常塞着一张摇晃的折叠圆桌---今天没摆开,折好了靠墙立着。“原来这破桌子是老板每天摆上的,乖乖。”李钟一直以为这桌子是骨质疏松了的老头子,虚弱到稍微旋转一个螺丝钉就会散落成板是板、腿是腿的样子。“为什么不是老婆子?因为老板就是老头子啊,这桌子风格跟他还挺像的。”在心里自问自答了一遍,李钟抬头去搜寻老板的身影,老板正背对门口站在门外,是一个黑蓝色的暗淡背影。“明明没生意也不进来坐着。”边这么想着,李钟舀起了汤。

    “4个饼两份汤,分开装啊。”还没把勺子塞进嘴里,一个冷淡女声闯进了李钟的耳朵。下意识般抬头,望出去时老板和他面前那个盛满烧饼的笸箩对面已经歪站着个穿睡裙鼓捣手机的女人。太阳开始升了,小店里却连张窗户都没有,唯一的阳光来自于敞开的门前那块四正四方的空地,李钟惯性般想把那女人再看清些,“她是什么颜色的头发呢?”,女人逆光站着,光线几乎将她的轮廓镀了,头部一明一暗的对比让李钟怀疑起了自己是否有辨明颜色的视觉能力。黑色的光晕开始在视野里出现,门口一块光仿佛液体般流动了起来,李钟觉到自己的眼球开始缺水,于是眯起眼睛想尽快给自己的观察一个结论,没想到这样的动作又刺激了泪腺分泌泪水。老板早很麻利地装好了女人点的饼,这会把最后一杯胡辣汤也密封好,囫囵放进两个袋子里递给女人。女人终于抬头,伸了手却要接不接的样子,与老板商量般地说:“再多套个塑料袋吧?”言语间一转头,就要看到李钟这眯着眼睛泫然预泣的样子,李钟几乎是同时低下了头,一滴泪已顺着眼睑流出来、又在半途被甩了掉落,正正好进了碗里。李钟想到自己此刻的样子,手里好好举着个舀了胡辣汤的勺子,脸却快要埋到碗里去,更不要说脸上挂着两道泪水。他忍不住暗暗笑起来,“终归是没看清啊”。女人已拎着早餐走远,啪嗒的脚步声渐渐弱下去。李钟边放下勺子扯了纸巾认真擤鼻涕,边在心里不那么认真地嘀咕:“穿着拖鞋啊,刚刚被老板挡住了没看到。”

    店门正上方挂着钟表,此刻时针快要指向7。李钟知道这看起来与折叠桌同时代的钟表要比正常时间慢上个5分钟---他一年半前刚毕业住到这边时就发现了。尽管有这5分钟的空挡,李钟还是决定不再磨蹭,城中村不通地铁,来来往往的公交班车难说准不准点儿,而他只能乘公交再辗转地铁,最后还要视当天头两趟公共交通的效率来决定在剩下1000多米的步行距离里是漫步还是小跑。这样繁琐的通勤至少要花去他上午的一个半小时。剩下的汤已经散失了它80%的热度,澥成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李钟端起碗用勺子把它两下推塞进口腔---时针已经走过7了。李钟边进行着吞咽的动作,边扭头用右手拿起安置在旁边凳子上的灰色双肩包向背上一甩,等走出门口那小块阳光时口里的粘稠物已吞下大半了。就在此时,他开始忽然觉出口腔里有什么不对。可呼啸而过的公交让他无暇细细感受,他早已有了见到车门侧鲜红的“2路”就开始狂奔的肌肉记忆。“今天这车来得及时,运气不错。”

    车上有座,李钟走到最后一排的位置,脱下双肩包抱在怀里,随着公交车摇摇晃晃的起步开始放空神思。到这时候,他终于有空来思考口腔里的怪异感觉――舌头仿佛挂了层胶水般,胡辣汤粘稠的质感还余韵悠长着,但却没探出一颗胡椒的味道。他再次抿唇,用舌头细致地在口里感受,他甚至闭上了眼睛。可依然什么都没有。接下来他抬起手,做出要搭在下巴上的样子,趁寥寥无几的乘客不注意飞快舔了一下,却依然没有除了粗糙程度以外的感觉(总该是咸的吧!)。李钟平生首次如此关注这条自降生以来就跟随着他的柔韧肌肉,他缺乏机会培养抽烟喝酒的习惯,食量和口味都不算刁钻,上学时一日三餐吃食堂固定的窗口,工作了就吃住处楼下的苍蝇小馆或固定几家的外卖。他不嗜辣但常吃辣―便宜易得的食物里有什么不辣呢?而此刻,仿佛这些习惯都从他身上剥离出去、逐渐飘远。李钟并不认为此时味觉的缺失是值得大惊小怪的:“很多事情都是莫名其妙地坏了,又莫名其妙地变好。以为丢了的耳机往往就好好收在抽屉里;以为自己和同事正在互相讨厌,可每次见面对方都甜笑着打了招呼、晚上睡前自我厌恶到希望没有明天,第二天早晨也能故意忘记那些情绪;一条舌头而已,或许过段时间就会恢复的。”李钟这么想着,用漫不经心的态度给自己出了思考题:味觉不见了,吃什么还重要吗?每天早晨要在公交上摇晃着度过的40分钟,他总是制造些奇怪的想法来杀时间,而今天的40分钟仿佛更长些,于是另一个奇奇怪怪却仿佛更为重要的问题也浮上了水面:味觉不见了,还要吃东西吗?

    公交车吱吱呀呀地又停了一站,这一站是早市菜场,每次都有大批满载而归的老头老太蜂拥而上。所以只要有可能,李钟上车后都会坐在后排,避免让座的同时把自己从对菜品新鲜程度和价格差异的吵闹中解放出来。果然,拖拉着大包小包甚至拉着小推车的人群开始涌上。“只有要抢便宜蔬果的退休老人和我过不得周末。”李钟在心里撇嘴。车厢里马上充满了胡萝卜根部会散发的泥土气味和对空心菜的讨论---这是另一个果然。“还闻得到气味,看来口鼻也不是完全相通啊。”一个老头儿坐在橘红色的老弱病残孕专座上,扭头冲着车厢后部的老太大喊:“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问题,一样的菜比别人便宜!那是转基因!能给孩子吃吗?”......李钟静默听着,尝试在心里勾出一幅标准的家庭生活画面:为了食物是否卫生、健康、美味日复一日地争论......在他又要陷入幻想的时刻,“你怎么知道他没有问题呢?”的疑问在他心里盘桓了又盘桓。李钟想象着童年看的动画片里,象征主角灵光一现的小灯泡在他心头忽闪亮起。“我怎么确定不是老板的问题呢?万一呢?万一是他忘记了撒入盐粒、研磨胡椒!”李钟想要微笑,相比于自己生活里的不确定性,别人制造的偶然意外更让人安心些。可今早的店里除了李钟以外无人堂食,“要如何证实呢?去问老板吗---您今天忘记加盐了吗?”他不知道这话该如何说出口,用什么语气呢?下班后从公交站台走向相隔不远的小小早餐店,不打算消费而向经营者抛出这样的问题?老板性格温和吗?李钟在心里诚实地回答自己:不知道,统统不知道。他从未有过要与老板交流的需求,第一次去吃的时候也只是向已经放在盘子里的搭配示意,老板用不带感情的语气报了价格:4块,他掏出手机扫码支付,端着盘子进入店里坐定,完成这general routine in everyday里的一步。李钟琢磨了又琢磨,却始终想不出脑海里那个要走向老板提出问题的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失去了味觉之后,他终于失去了与人沟通的能力吗?李钟从未见过老板站在那张售卖早餐的桌子后以外的其他样子,仿佛他本该如此,李钟也本该在清晨沉默光顾,他不知该如何打破被空气浇筑实了的生活状态。

    李钟习惯想象自己工作的样子为一个雕刻艺术家,或者是勤恳板正的工程师一类,以这样的心情伏案工作,敲打电脑的时候会觉得更有权威些。他的工作是为一个个样板房间画出户型图,他已经很熟练:墙体,墙体、墙体、门、门、门。视不同的工程而定,户型时而大些时而小些、卫生间时而在北时而在右,李钟从来不拿旧图改动后交差,即便有些房屋简直就是另一些的镜面,他也会另画出唯一的一幅。房子的必要组成部分就是那几样,李钟画着画着会想,如果自己有朝一日买得起其中一间,即便闭着眼生活也不会有什么麻烦,就像一条沉稳的鱼,在四方的容器里游动,沉默、寂静、没有思念。他有些想哭。

    他突然记起,自己曾是见过早餐店老板其他的样子的,刚刚搬到这个街区开始上班的时候,他因为认床而在凌晨醒来、踱到街上而看到老板出摊的一整套动作:搬一张并不轻省的木桌,踏几个台阶出了还黑黢黢的小屋,又往返几次拿出要售卖的早餐。当时这条街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而李钟尚且对未来一无所知。“那时候为什么不上去跟他说几句话呢?”李钟心想,“我本想和他说说话的。”

    我本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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