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跟我走吧
一个星期天,乔玉良去青岗镇赶场。旁边院子里的赵婆婆,托他帮忙带鸡蛋到场上去卖。赵婆婆前两天打柴伤了腰,行走不便,不能去赶场。
以前乡下赶场,三天一场,按农历算日子,这个镇赶二五八,那个场赶三六九。因为各地赶场日子不一样,就有人赶流水场,哪儿逢场往哪儿赶,倒买倒卖,搞投机倒把。政府为了打击投机倒把,为了抓革命促生产,各地统一改为七天一场,规定星期天为赶场日子。农村人干农活不休息星期天,生活本来跟星期无关,自从规定星期天赶场,他们才学会掰着手指头算星期几。
农村社员赶场,不外乎买卖东西,修理农具,会会亲戚朋友,处理些事务。他们去赶场也会收拾一下,洗把脸,穿上比较像样的干净衣服,咋一看跟换了个人似的。但是社员们活路忙,得挣工分,无事不赶场。知青则不一样,几乎是逢场必赶。他们不光事儿多,而且特别喜欢会朋友。他们吃不消干农活的苦,耐不住生产队的孤独寂寞,把赶场天当星期天来过,把日子过成诗。
乔玉良来到镇上,先办完自己的事,然后在场上卖禽蛋的地段,找了个位置蹲下来卖鸡蛋。
这天鸡蛋的行情不好,别人都卖四分钱一个,讲讲价能降到三分五。有鸡蛋小的,三分钱一个就卖了。赵婆婆的鸡蛋好,又大又红润,赵婆婆嘱咐他至少卖五分钱一个,少了不卖。来看来问的人倒是不少,但都嫌价高,别人讲价他又不让价,摆了半天一个也没有卖出去。
眼看就要散场,公社放起了广播,大喇叭传来样板戏《沙家浜》的声音,郭建光引吭高唱“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身边的人都收拾家伙走了,卖鸡蛋的就剩下他一个了。
正当他心里着急的时候,终于又等来了一个买主,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青岗中学的孟老师。其实乔玉良蹲在那儿,老远就看见孟老师了,不过当时他并不知道孟老师会来买鸡蛋。直到孟老师径直朝他跟前的鸡蛋袋子走过来,他才陡然一下紧张起来。
事后乔玉良在心里一再追问自己,你紧张什么?为什么要紧张?
已是初春季节,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孟老师身穿灰色的绒衫,洁白的的确凉衬衣领从里面翻出来,衬托着她细嫩的脖子。她随身带了个土布包,包上有手绣的花朵。那是本地妇女常用的那种包,不过挂在她身上仿佛沾了她的光,显得别有一番风味。
“鸡蛋怎么卖?”她问了一句,然后蹲下来。她说话声音很好听,带有明显的外地口音。
“五分钱一个,少了不卖。”乔玉良回了一句,还生硬地举出右手五个指头。他想反正就他一个卖鸡蛋的了,就这个价,爱买不买。独家经营,咱就有这个底气。
孟老师倒没有讨价还价,她扒开袋子查看鸡蛋,又拣出一个来看了看:“嗯,鸡蛋蛮不错的。一共十五个对吧?我全要了。”然后又抬起头来,撩了下头发说:“不过我钱带得不够,刚才在供销社买东西都花了。你跟我去拿钱行不行,就在青岗中学。对不起呀,要是不行就算了。”
既然人家全都要了,就不用再蹲在这儿三个两个地卖了。去拿钱有什么不行的,青岗中学也不算远。乔玉良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其实他真想告诉她,我知道你在青岗中学工作,我知道你是青岗中学的音乐老师。但他只是咽了下唾沫,什么也没有说。
孟老师站起来拍了拍手说:“那你跟我走吧。”
乔玉良收拾好鸡蛋袋子,起身跟她走。
已经是散场时间,场上的人稀稀拉拉的。孟老师走在前面,乔玉良提着鸡蛋袋子在后面跟着。
他不敢跟孟老师走太近,特地拉开些距离。孟老师实在是太显眼了,她就像一盏明灯,走到哪儿都照亮一片。乔玉良担心跟她走在一起被人看见,担心别人看到会有想法。特别是那些逗留在场上的知青,正散兵游勇般四处晃荡。要是被他们撞见就尴尬了,说不定就有人上来阴阳怪气打招呼,就好像你干了见不得人的事被抓现行,他们嘴上不说破,却挤眉弄眼表示心里明白着呢。
走过叮叮当当的铁匠铺,来到前面的三岔路口。在这儿往左拐,经过一座小桥,从竹林旁边下去就是通往青岗中学的石板路。孟老师回头一看,发现卖鸡蛋的没有跟上来,等了一下。
等那小伙子跟上来,她说:“你怎么这么慢?”
乔玉良胡乱找了个借口:“刚才碰到生产队的人,说两句话。”
孟老师看他长得眉清目秀,还挎着个黄色的帆布书包——那是下乡知青的标配,就问他:
“你是知青吧?”
乔玉良点点头,嗯了一声。
“知青也赶场卖鸡蛋?真没见过呢。自己养的鸡?”
“哪里呀。”乔玉良摇头说,“这是我们生产队赵婆婆的鸡蛋。她腰受伤赶不了场,让我帮他卖的。”
“哟,你是做好人好事啊。”孟老师偏转头看他,“不过我倒是听说,你们知青爱偷农民的鸡呢。”
乔玉良老老实实讲道理:“偷鸡的不一定都是知青,知青也有不偷鸡的。”
孟老师笑了,觉得小知青说话蛮有意思。
这条路上没什么人,乔玉良放松了不少。两人边走边说话,孟老师问一句他答一句。阳光和煦,春风柔软。路边杨柳新绿,柳枝依依。远处是高低错落的农田,有农民在田埂间挖沟排水,衣袖裤腿卷得老高,身影倒映在冬水田里,波波浪浪,曲曲折折。
“下乡多长时间了?”
“一年多快两年了。”
“哟,老知青了。会干农活吗?”
“会呀,不会就学呗。”
“你家是什么地方的?”
“东川市的。”
“父母做什么工作?”
“我妈是医生,在专区医院。”
“你爸爸呢?”
乔玉良不出声,低了头走路。
“怎么啦?”孟老师有点奇怪。
“我爸爸不在了。”
“不在了?”孟老师停了下来,诧异地看着他,然后轻声说了句:“对不起啊,知青。”
乔玉良的回答原本只是轻描淡写应付一下,没想到孟老师这么认真。那一句真诚的道歉,含着理解和同情,让他很受感动,他的面部表情有点变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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