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无聊的八卦、隐藏自己的身份、保证绝对的自主空间,是当今世界最神秘的意大利作家埃莱娜·费兰特对待作品出版的态度,以此来保护写作的纯粹,她称之为“自己小小的文化战斗”。她将这种在复杂而又混乱的世界中保持独立意识的战斗延伸到那不勒斯四部曲的主人公埃莱娜和莉拉身上,在第二本《新名字的故事》中,经历过青春期的成长,两个姑娘都对她们各自的处境有了新的认识。
《我的天才女友》让我们见识了费兰特对女性心理把握的精准,而《新名字的故事》带给读者的感觉,可以引用书中描写莉拉的笔记对埃莱娜形成冲击的原文来形容:那些文字“能激发我、让我沉醉或者让我感到羞愧”,我们在其中几乎可以完整地看到自己那个人生时期的焦虑与悸动,一些深埋在心底的情感被毫不留情地揭示开来,这种令人不忍直视或回首的真实心境使人战栗不已。
青年时期的莉拉和埃莱娜,已无法似童年那般形影不离,莉拉的婚姻隔开了两个人,可她们之间的能量交流却丝毫没有弱化,反倒因为思想的日渐成熟而更加激烈。莉拉的能量是与生俱来的,而埃莱娜觉得自己只能映射别人的光芒。
出于一种机会主义的担忧,在与莉拉的相处中,埃莱娜常常觉得自己被友情绑架了。一方面,她羡慕莉拉在现实生活中历经着惊心动魄的涤荡,而自己只能埋首于目前看不到前景的学业;另一方面,她又惧怕莉拉的生活对自己的侵扰会毁掉这个优势——学业似乎是她可与莉拉一分高下的唯一筹码。与莉拉的果敢不同,埃莱娜有投身于生活的热情,却没有准备深陷其中的勇气,当她觉得莉拉的生活快要将她吞噬时,便迅速抽身,始终靠着一种理性的自制力与情感抗争。
埃莱娜的焦虑,普遍存在于每个对世界有着敏锐知觉的女孩心中,她们渴望变得漂亮,渴望别人的关注与赞赏,对一切新事物既恐惧又好奇,总是觉得自己懂得太少,缺少上层阶级的气质,嫉妒闺蜜和自己喜欢的男生绕过自己相互占有……正是脑中的敏感与焦虑,迫使她不断迎合那些她渴望成为的人的目光,进步与改变就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就像多丽丝·莱辛说过的:“关键不是人们如何改变:他们自己不会改变;你变了是因为有些关口不闯不行,闯过之后便发觉自己变了。”
在《新名字的故事》中,莉拉和埃莱娜都有了令人羡慕不已的新身份,可那又怎样呢?新身份带给她们全新的体验,也成为新的枷锁。“卡拉奇太太”这个头衔为莉拉带来丰富的物质回报,可她也因此丧失了独立的人格。学业一帆风顺的埃莱娜,在成为大学生和作家的同时,更加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思想的贫瘠。
两人各自经历着行走在刀尖上的截然不同的青春,内心的汹涌却是一致的。尽管步调参差,可她们都一直在努力寻找一种自己可以安然处之的环境,可悲的是,似乎每次选择都只是落入了另一个命运的圈套而已。就像莉拉冲破了婚姻,和丝毫不受周围环境影响的尼诺一同去体验一种生命中缺失的、完全忠实于自己的激情,表达纯粹的生命需求,可这种不顾一切的自由又被他们自身内部的力量打败,无疾而终。
被生活绑架的莉拉和埃莱娜也一直在奋力打破各种界限:有男权社会固有的规范女性的界限、婚姻的界限、阶级的界限、性别的界限等等。在这些界限不容置疑的冷眼中,莉拉眼中人与物的界限又迷糊了,而且比《我的天才女友》中发生过的更加可怖,原本喜欢自嘲的她被恐惧挤压成一个毫无知觉的人,以致完全看不到世界所剩不多的美好——“所有美的东西是一种欺骗、对恐怖的一种掩盖,假如去掉掩盖在表面的东西,剩下的就只有恐惧”,那就像是斯特凡诺温和背后的暴戾、布鲁诺狼一样的面孔,也像埃莱娜心中的好女人内拉发出的绝对令人意想不到的猥亵的笑声。
莉拉和埃莱娜在拼命攫取那些生活不想给予她们的东西的道路上头破血流。她们想要去掉所有阻止她们生活在当下的过滤器,充分享受真实的生活,似乎永远无法实现。身边可以信赖并同行的人少之又少,只有她们自己才能听到彼此内心的欢呼、呐喊与哭泣。
费兰特写作的野心已经早早显露,她要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细数一个普通女孩在人生道路上会面临的种种风暴。无论是继续求学,还是嫁做人妇,都是一条前途未卜之路,而我们要付出一生的代价为自己的选择买单。生活本就是充满风险的,它给你回报是因为你付出了努力,而它的残酷却并不只因你做错了事才降临,它一直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事情,还会发生什么事情”——我带着对自身认知的迫切渴求,也如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一句诗所写:“渴望、神秘、欢乐,犹如一个遥远的祈求”,期待《离开的,留下的》和《失踪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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