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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种秋收(15)

春种秋收(15)

作者: 河南邓州 | 来源:发表于2019-04-05 12:39 被阅读0次

    早红薯秧苗移栽成活后,用不了一个月的时间就该开始向四围爬秧了。在邓州农村,早红薯秧苗栽下后,露出地垄上面的茎叶部分俗称为“簪儿”,红薯爬秧则被称为“倒簪儿”,也就是说红薯秧苗不再直立朝天,而向周边蔓延生长的意思。

    红薯秧苗刚刚“倒簪儿”,可恶的杂草便又要出来捣乱了,土垄和凹沟中间,到处皆是它们的身影;阴雨连绵的日子里,农人们依旧全家出动,披蓑衣戴竹笠,分别蹲于垄间,一面薅草一面翻着红薯秧。杂草是趁着还没形成威胁就将其掐死在萌芽状态,而翻红薯秧,则是因为红薯秧四处乱爬,爬到哪里秧上的根须便扎到哪里,相邻几窝的红薯秧常常纠结盘缠一起,翻红薯秧就是乘着地皮潮润虚软,把红薯秧小心翼翼的提起来,挣断它所扎下的纤细根须,据说这样可以使红薯秧把所有的营养全部用于主根,保证将来结出的红薯更大;挣断根须后,再把红薯秧捋捋顺顺的归拢到各自的土垄上,这样就使一垄的红薯秧不和相邻垄上的红薯秧牵连交接了,看上去也整齐划一了。在翻红薯秧的过程中,有时未免由于用力过当而将红薯秧扯断一段,这些扯断的红薯秧便被夹带回家,嫩叶采了丢锅下饭,枝梗剁碎喂猪喂羊。后来村里放电影,——在当年的邓州农村,电影放映前总要留出一段时间,宣传国际国内政治形势,宣讲农业管理畜牧养殖技术,——那天电影放映前宣讲的是红薯的栽培管理技术,技术员对着大喇叭说,大家以后都不要再翻红薯秧了,以前的观念是错误的,因为红薯秧在爬行过程中扎下的根须照样也可吸收土壤中的养分然后供应到红薯的主根上,这样主根汲取的养分就更多了,结出的红薯自然就更大了。从那以后,村民们在薅草的时候就再也不用辛辛苦苦的翻红薯秧了。

    红薯秧爬到胳臂来长的时候,需要再追一次肥,且最好是追施土肥,因为土肥的虚软极有利于红薯的膨大。于是就将土肥先用拉车一车一车的拉到田头,次用担子一担一担的挑到地里,再用锹锨一窝一窝的撒于红薯秧的根部。其时鸟语花香,桃红柳绿,正是春光渐老的时节,气温高得几乎炎夏一般,拉车挑担的往来奔波,舞锹弄锨的倾洒土肥,便是光着膀子裸着脊背也觉热汗津津,便是戴着草帽眯着眼睛也觉日光刺人。唉,又是一场磨破肩膀挣断筋骨的辛苦劳作呀……

    端午节前后,土垄中的红薯已有拳头大了,农人们为了尝鲜,当然更重要的是为了节省

    粮面,就开始隔三差五的去往地里挖上一箩筐红薯,擓回家中洗了掺进面条饭里煮吃。这时候的红薯或者甜丝丝的,或者面得噎人,正是孩子们的最爱,因为他们已经许久没有吃到红薯了。这种面条锅里煮红薯的吃法,一直可以延续到中秋节前后起早红薯的时候。那些细心的农人每次挖红薯时都要认准一行土垄去挖,而且还要点数清楚每次挖的红薯的窝数,也就是要记住这次挖红薯挖到了哪里,下次来挖的时候看看有没有差错,因为有些手脚不稳的农人为了省俭自家地里的红薯,常常会在夜晚偷挖别人家的红薯,——要知道,为了几颗红薯做贼,可是饥饿年代里常有的现象啊!

    既然有贼,自然便得防得捉。月亮在云絮间一漾一漾的漂浮着,几个大人手提棍棒,悄悄的埋伏于红薯地附近的沟坎里,凝神屏气的谛听侦视着周围的动静。终于,夜半时分一个黑影鬼鬼祟祟的出现了,左手拎着䦆镐,右臂挎着箩筐,悄步潜向红薯地里。抓贼——!众人一声大喝,犹如神兵天降般的突然现身,并分作几路四面围堵上去。“妈呀”一声,黑影吓得屁滚尿流,转头就跑,众人自然大步流星,紧追不舍;黑影在逃跑过程中扔掉了䦆镐,扔掉了箩筐,甚至连脚上的破鞋也踢掉了一只,虽然未被当场抓住,却已仓皇狼狈至极。所以在邓州农村,常有一句极表鄙视之意的话语流行:瞧你那熊吃蚂虾的臭样,简直弄得跟个扒红薯贼似的!

    与此同时,农人们也开始天天中午委派孩童去往地里掐红薯叶或红薯龙头丢锅了。农村没有什么青菜,去年缸里“窝”下的酸菜已经吃得所剩无几,而且天天吃酸菜,早吃得人倒了胃口,掐上一些新鲜的红薯叶、红薯龙头下进面条饭里吃,那种青绿的碧色,那种清新的甜脆,自然是一件很令眼睛和味蕾都感惬意的事情。尽管掐红薯叶或红薯龙头毫无疑问的会影响到红薯的生长发育,然而为了肚腹为了口舌,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红薯龙头常常被用开水烫了,切成二指长短的小段,然后拌盐浸腌,倘若家境宽裕,再能够滴上那么一滴两滴香油珠的话,那可就是早晚饭时难得的美味佳肴了:呼噜呼噜的扒拉三口两口稀饭,再咯吱咯吱的嚼上一段两段蒜苔样的红薯龙头,啧啧,那可真是天上神仙过的日子;当然,在当年的邓州乡间,农人们并不知道世上还有美味佳肴这样高雅的词汇,他们只是笼统的称呼其为“就吃”。

    红薯叶掐回家后嫩的可丢锅人吃,老的可剁碎喂猪;自夏到秋,红薯叶便是人和猪的辅助食物。在那个年代的邓州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栽种红薯,但却总有个别贪占便宜的人掐红薯叶时跑到别人家的地里,甚至竟又半夜偷偷起来,去往别人家的地里割了红薯秧回家铡碎喂牛,——这就做得有些过分过火了,这就做得有些太不地道了。许多被偷割了红薯秧的人家气愤不过,却又不能夜夜守在田头抓贼,干脆便在红薯地里打了农药,并标明纸牌:红薯打药,请勿偷窃。如此举措,多少起到了一定的震慑效应。在当年的邓州农村,曾经有家农户因为天天夜里红薯秧被盗割,一怒之下乃在红薯秧里别了指头长短、牙签粗细的一段钢丝,结果那红薯秧被一邻村人家偷割回去喂牛;牛吃食物总是先囫囵吞枣后细嚼慢咽,钢丝就被混着红薯秧一道吞进肚里,牛被刺破了胃,长哞数声口鼻呛血而死。偷盗红薯秧的人家并不知道怎么回事,后来将牛杀了剖看,才在胃里发现了那段钢丝;真相大白,一家人有苦难言,从此再也不敢随意窥觑别人家的财物了。

    寒秋未尽,严霜先至。那霜是在一夜之间降下来的,昨天还格铮铮绿莹莹的红薯叶,今天早上看去就黑乌乌圪蔫蔫的,叶面上覆着一层细白色的霜珠;邓州农村有句俗言:瞧你蔫得霜杀过了似的,说的正是这么回事。然而就是这样的红薯叶,农妇们也不舍得丢弃,她们蹲在地垄间将其一片一片采摘下来,放进锅里用开水烫熟,之后窝在酸菜缸里储存起来,晌午时候从缸里捞些淘净,丢在面条饭里吃。每年秋冬时节,家家户户都要窝上两缸三缸,这种红薯叶酸菜一直可以吃到来年春天青菜下来的时节。

    严霜普降不久,早红薯就该到了收获时节。看吧,那一排排呈圆弧形隆起的土垄间,那一片片枯皱疏朗的叶梗下,醋钵多大、棒槌多长的红薯拱破地皮,探头探脑的钻了出来,绽裂的土缝间微露着或紫红色或黄褐色的嫩皮,就象一个个顽皮捣蛋的孩童伏在地里,故意同大人做着迷藏似的。一窝红薯如此,一垄红薯如此,一地的红薯都是如此。这真是一个红薯大获丰收的年份啊,这真是半年多的汗水半年多的苦劳全都没有白费啊。农人们在脸上绽出难得的笑意的同时,也便开始着手趁着秋高气爽,趁着丽日朗光的大好时机抓紧收获了。

    此处说到抓紧收获,绝非一句闲言碎语,因为这种时候,天气一直晴朗下去,一直无雨无雪,一切都还好说;倘若遇上几天连阴雨,红薯收获不起可就麻烦大了:连阴雨一下,涝水淤积垄间久久排泄不出,就会把熟透的红薯浸泡起来,三天两天时间过去,红薯即便不被泡坏,吃起来也会带着一股沤麻味道,难以下咽;至于遇上乖戾年份,一场鹅毛大雪提早来临,红薯被冻在地里收获不起,那就更是连哭都哭不出声来了……

    早晚红薯的收获均在严冬将至的寒露前后,当然是早红薯的收获在先,晚红薯的收获在后,套用一句邓州民间的俗语来说,那就是“大麦不熟,哪有二麦先熟的道理?”早晚红薯的收获基本上以麦播为界,时间相差大约一个来月。早红薯由于生长期长,光照充分,既皮薄瓤肥又甘美多汁,因此主要用于储藏食用。要想保证早红薯在长达半年的储藏时间里汁液不流失,皮瓤不坏掉,那是不能保存在地面之上的,那是必须保存在地面之下的。于是红薯窖就应运而生了。

    那么下面我们就先从红薯窖说起吧。

    在当年的邓州农村,挖红薯窖不叫挖,而叫打。——干什么去啊?——打红薯窖!听的人就明白了,这是要去挖红薯窖准备储藏红薯了。打红薯窖先要选好位置,一般不要太靠近大树,免得向下挖掘时候受到横七竖八的树根阻扰,影响施工进度,也不要太靠近房屋,因为红薯窖挖得很深,距离太近容易影响到房屋的地基,进而影响到房屋的牢固程度,最后还不要离家太远,保证吃饭时候端着饭碗便能从家里到窖上巡视一遍,——这当然是出于防贼盗窃的目的考虑了。

    选好位置,就可动工挖掘了。当然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挖掘的工具须先备齐;这挖掘的工具一是䦆镰(前面已经有过介绍。因为用䦆头或者锄头,把柄都有些太长,而红薯窖的开口又极狭极小,即便向下开挖一米二米的深度了也无法施展开来),二是一柄短短的剜铲,三是一个竹篮一条井绳。工具备齐后,方可动手开挖。

    红薯窖的开口一定要小,小得仅容一人直上直下的攀爬进出,这是储藏红薯的需要,更是预防盗贼的需要;当然这开口还要尽量挖得圆些,因为一口红薯窖的开口挖得扁了,那是会被别人笑话的:身为农民,怎么能连个红薯窖的开口都挖不圆呢?怎样做到小而圆呢?尽管农村人大多不懂数学知识,更不大会使用圆规等工具,然而农村人有着农村人的智慧,农村人有着农村人的办法:他们拿来锅拍盖子,——倘若一时没有锅拍盖子,草筛子也可马虎将就,——将锅拍盖子或草筛子平平整整的按放地上,沿着边缘撒上一圈草木灰,然后拿开盖子或筛子,一个圆圈就在地面成形了,下边只管按照草木灰标识的圆圈垂直开挖下去就是了。

    因为红薯窖的开口狭小,在最初向下挖掘时,尤其是挖到距离地面三尺来深时候,其形状完全就是一个直上直下的圆柱体形通道,大人的身体在这样的通道里绝难施展,所以只能由七八岁十来岁、身量较小的孩童来完成开挖任务,而大人则在地面上充当着指导和顾问的角色。孩童下进通道底部后,只能采取臀部挨着地面、膝盖支着下巴的全蹲姿势,脊背尽可能的使劲挤压着后边的壁面,以便为两手和䦆镰腾出施展空间,脑门尽可能的不向前倾,因为稍稍一倾就会磕着前边的壁面;又因空间太狭,挥舞不开,手中的䦆镰只能一下一下小幅度的挥动着,那种动作简直不能叫挖,而应叫“捣”(这种劳作,使人不由自主的便想起了一句流传邓州农村的歇后语:老水牛掉到水井里,——有力使不上);再因此时的土层非常瓷硬,每次䦆镰落下,刃尖只能浅浅的吃进土里,只能稍稍的掘出半捧土粒。掘够一定数量的碎土了,就用剜铲铲进竹篮,再由大人提上地面,倒于一旁。于孩童而言,这实在是一项极受把作的活路:蹲的时间长了,呼吸都很困难,全身的血液也仿佛统统涌集到了脸上,自己都感觉得到脸热耳烫,两个鬓角在崩崩的跳动着,挖上一小会儿就得站起身来,缓解一下腿脚的麻木,并借机深深的呼上一口新鲜空气;尤为令人不能忍受的是,空间的狭窄,土层的坚实,䦆镰的挥舞不开,力气的难以施展,造成了劳动效率的极其低下:忙累了整整一个上午,也才不过挖下半尺来深,简直比大姑娘绣花还要慢出许多。唉,真是考验人的意志,磨练人的耐性啊!

    打到五尺来深的时候,当然就更把作人了:因为孩童个子太低,站起来够不着地面,蹲下去呼吸困难,挥䦆铲土时不是前面碰头,就是后面磕腰,而且随着光线的逐渐减弱,通道底部一片昏暗,开目几乎不能视物,唯有凭着感觉挖铲;䦆铲难以施展自不必说,每次大人在上面使用井绳将盛满土粒的竹篮吊系上去时,孩童都得躬身曲腰,抱手护头,因为常有土粒漏过竹篮缝隙簌簌而落,下面无处躲避,如此举动可以免使土粒落于脖颈,并顺脖钻进脊梁和衣服之间的余隙。篮子吊系上去后,这才直起腰来抖抖身子,理理头发,将落在身上头上的土粒除去。

    每向下挖掘尺余半尺,就得检查一下窖壁垂直与否,——如果窖壁歪斜过度,时间长了便有坍塌的危险;检查的办法是:大人拿来一段细绳,下端系上半块砖头,让系着砖头的细绳靠着窖壁端直垂到底部,然后眯起左眼瞪圆右眼顺着细绳直视下去,如果感觉细绳和窖壁距离等直,那就说明窖壁垂直,毋须修正;如果发现细绳在哪个地方不与窖壁相吻合,那就说明该处窖壁不直,便得及时修正错误,仔细削去凸出的部分了。

    打到丈余多深的时候,就该开始向左右两侧凸进了,也就是说,要在通道的底部挖出两个对称的半圆形状的空间,两个空间中间要有两道相对而竖直的墙壁分开,同时还要在底部留出一道二尺来阔的土槛;每个空间都向里面伸进着,底部平坦如砥,边线曲若半圆,壁顶则呈坡度轻缓的穹窿形状,——这时候的红薯窖如果能够做成剖面的话,极似一个长颈圆底的玻璃瓶子,——其大小约可容下一张床铺。这样的挖掘工作,从技术和力量上来说已经不是孩童可能承担的了,而且又因下部各向一边凸出,空间开阔,便于施展,于是就将孩童吊系上来,由大人跳下去亲自开挖了。

    下余的工作,依旧是一䦆镰一䦆镰的挥起挥落着,一铲子一铲子的紧铲慢铲着,一篮子一篮子的吊进吊出着,直至完全开挖结束。整个工程由两三个人日夜兼程,轮流劳作,大约需要三到五天的时间。红薯窖初步挖成之后,还要再对各个具体部位进行细化,譬如哪个地方有了树根,便得仔细斩去,哪个地方壁面粗糙,便得小心铲平,哪个地方弧度不够,便得重新修正,总之就是要使整个红薯窖既形状规范,又壁面平整,还得结实牢固,不说父传子承了,起码也要用上个十年八年的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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