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3)
热拉很晚才回来,喝的酩酊大醉。认不清谁是谁,直叫我欢蛋蛋……他阿妈抽了他一巴掌,他顺势倒在炕上,直挺挺地伸着腿,再也没起来。我们吃过晚饭,老女人开始讲野鬼和狐狼的故事(后来我想,故事就是给花姆讲的),花姆又如今早那般缩在角落的沙发上。但已看不见绿松石似地眼睛。她想必不在听老女人的故事。老女人在精神层面上是比她更优越和丰富的。
临近午夜,老女人的故事讲完。花姆再次神奇的消失了。油灯费劲力气也没有到达那个角落里,沙发上什么都没有。屋里只剩下我和老女人,以及差不多是个死人的热拉。老女人终于打了个哈欠,露出洁白的牙齿。满嘴的牙一颗不少。她仿佛在故意让我看清楚,半天没有闭嘴。我从来没有近距离的观察过别人的腔中世界,不由凑上前去仔细瞧了瞧。她没有虫牙,而且好的令人羡慕。我好奇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就在这时,一股气势恢宏的恶臭自她的口腔深处奔腾而来,我猝不及防,被正面攻击。这股恶臭之气带着难以抵挡的力量,毫不费力地把我熏倒在炕上。一下子就是几个小时,等我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了。
我被接二连三的遭遇打击的昏头昏脑,连扫把也拿不动。急切地盼着爹赶紧回来,带着我逃离这个魔地,我再不想多待一刻了。我坐在羊棚的一角,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花姆的声音刺耳又尖锐,像一支响箭,周而复始地不断射痛我。我的脑海里全是她的声音。我难受的要死,盼不来爹,但更渴望看见阳光。渴望那五颜六色的光线火辣辣地侵略我,让我只剩下阳光这一种感觉。
羊棚里的一面侧墙上写着一些乱七八糟的字和画:我的母羊、大白……白石……枪下留人……还有一副模糊的画,大体是一个牛,或者是超大的羊。也许是别的东西。很多地方被涂抹看不清了。整个墙壁黑压压地占据着大部分的墙面。这些字和画室用五号电池里的黑电条写的。这玩意儿以前我也玩过,和黑迹的铅笔无多大区别。我在村子的榨油房外壁上写了一会,内容记得是这样的:张玉香,我爱你!嫁给我你会快乐的像小猪,不嫁给我你明年就会死。尽管我夸张地改变了字迹,可也担心了好几天,怕被揭发出来,过了几天并无事。大家兴致勃勃地留有悬念的咒语,猜测书写之人的可能性,被怀疑的人很多,我也有。但排在第二十位,我的前面的所有的人都比我有可能,比我嫌疑大。我可能只是个充数的。因为我的后面再也没有人了。
我猜测这些字的作者是热拉还是另有其人,但当我端详着这些字时,脑海里出现的人竟然是花姆,然而我也没有惊讶,仿佛在潜意识当中也认为是她。如今她留给我的印象是那么的恶劣,以至于我会把所有不美好的事物都和她联系在一起。那怕明知不是也乐此不疲。
阴郁的天气持续到正午,总算撒开了一道狭窄的缝隙,透出惨白的太阳,只一会儿,阳光便开辟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昭示着下午——或许到不了下午——将会迎来明媚的好天气。我在羊棚的阳光板下走动,无心干活。羊棚里的粪尘无风自起,浮游的微生物般升上去,眨眼间积聚于出现蒸汽的阳光板上,阳光板的颜色变得昏黄,很快又成了乌云般的铅色。
整个下午没见花姆,三点之前还能偶尔听见她或放肆或夸张的胡叫乱喊,三点之后嘎然而止。仿佛那一时间被人突然掐断了脖子。热拉也从早不见人影,可能又去喝酒了。我以为和他算得上是个马马虎虎的朋友,但在黄昏,望着赶着羊群出现在山头的身影时我很有自知之明地嘲讽这个想法很是荒唐透顶,紧接着我感到一种怅然若失的糟糕情绪,萦绕着我久久不散。热拉驱羊进圈,我闪开在一边。他对我的态度相当粗暴,厉声叱我走开。
羊群像滚动的棉花团,从我的眼皮底下滚进羊棚里,
热拉在最后的一只羊的屁股上踢了一脚,顺手拉过薄如纸的铁皮门,铁皮门一动弹就哗啦啦乱响,他又踢了一脚铁皮门,然后挡在羊圈门上,用一根木棍横挡在门上,系上了绳子。“你还没完?什么时候走?”他的语气是很不耐烦又勉强压着的那种,似乎再多说几句他就要发作了。
“还多着呢,今天没见你呀?”我说。
“这不挨冻去了嘛,野狐成天的找机会,实在是不得好死。”
“上午可够冷的,我在羊棚里都感觉到了。”
“脚和耳朵没知觉了。瞎老天。”他破口发泄了一句。我们一同往家里走去。在羊棚个房屋之间的一角我们撒了一泡尿,我接着听他讲:“从前那里有个又深又宽的车轴印,里面长满了茂密的蒿草,只要把脚往里一伸,马上就不冷了。”
“我家用的扫把就是用万年蒿草做的,可耐用啦。”
“我家也是,不过我不大用那玩意儿,掉的厉害,等于什么也没干。”
“我可从小就练出来了,不怎么费劲。”
“哦对了,差点忘了。”他说:“今儿死了一只羊,不大,但也不小。我根本就懒得拿来喂狗。你要不?拿去吃是没问题的,你知道这会儿的羊膘情最好。”他的手臂一指西方,“在那边,要的话现在就去吧,我把刀子借给你。”
我的第一个念头是不去,尽管我已经很久没吃过羊肉了——原以为会在牧人家里吃一顿呢,可惜愿望落空——但实在是懒得走那么远,不过我的第二个念头立马打消了第一个念头,要是爹知道我丢弃了一整只羊肉他会毫不犹豫地打死我。何况他一定会知道的。他在这方面具有天生的敏锐性,如同空中的老鹰。
我接过别在热拉裤腰带上的一把带刀鞘的绚丽夺目的短刀,按照他的指示路线朝山头走去,太阳跌失后,山里到处都是森森的阴气,俨然一副地狱景象。
一连翻过多个山头,我才看见他所说的那个像狗一样的石头,和邻居的草场隔栏,再向西南方向延伸两百米,一簇独自生长的蒿草紧挨着,暮霭中一团白色的东西醒目,那就是羊了。可怕的是我没有电筒,前方的草丛中有活物簌簌跑动,我把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也没瞧出是个什么东西,背后凉风瑟瑟,脚下不安分的石子儿乱跳,开阔之地居然惊现了回声……经过一根水泥杆子时,一头猛禽忽而从杆头冲天而起,顿时惊出了我一身的汗,没走几步便响亮地打了个喷嚏。四周又是一阵不绝于耳的响动。好一会儿我才站在死羊的尸体前,不敢久留,我将羊的两条后腿抄起,背着原路返回。它的犄角和前腿不断地碰撞着我的脚踝,左右摇摆,几步之内必然与小腿相撞。每一次碰撞都叫我疼痛难忍,不得不调换姿势,以便求的最佳的背负方式。一直到房子前的那座山头,看见热拉家屋里的煤油灯昏昏如萤火虫发着微微地光。我抹抹额头的细汗,不停的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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