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

      他把门口的卫生收拾了一下，这是学着做生意以来养成的习惯，他经常一边扫地一边望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望着不计其数的高楼大厦。然后如数家珍的把剩下的废料捡起来捆在一起，放进展厅后面的小屋，这个专门用来装废料的小屋已经装满，看来明天又要通知收废品的老李来拉货。老李是他第一次卖废铝时认识的，一个65岁的老头，秃顶，佝偻着背，留着不合时宜的胡子，总是穿一件安踏的黑色短袖，一个人在这里做废品生意，老婆三年前车祸去世，儿子在上海工作，虽然这里到上海高铁一个小时，可从来没有见他儿子来看过他。他觉得老李是一个比自己可怜的人，和自己一样为了生活背井离乡，可是他是雄心壮志，要干一番事业，老李已经日薄西山，却依然起早贪黑被生活所迫，老李住在一个如公共卫生间一样的铁皮棚子里。他同情老李，所以加工剩的废料全部卖给老李，这让他有一种企业家做慈善的虚荣。

        他在展厅走了一圈，检查了所有样品有没有划痕，在新款面前驻足了几分钟若有所思，又检查前天刚上新的玻璃是否稳固，再火眼金睛把门口检查一遍，才放心的拉下卷帘门。

      八月是淡季，白天客人少，前几天都没有什么客人，下班过后可能会来一些，当然也不缺百无聊奈的人，路过进来看看热闹，东张西望，不闻不问，进来悠哉悠哉的转一圈，然后在不知哪一秒钟突然消失。

      今天却意外的来了七八个客人。

        他表哥吴勇回老家还没有回来，他一个人接待了这八个客人，介绍产品激情飞扬又口干舌燥，最后立即签合同的只有一对年轻的夫妇，男客户是重庆人，碰到一个说四川话的倍感亲切，确定了产品和价格后，当机立断要签合同，照顾算是半个老乡的生意。拿起合同，扫视一番正欲签字，又放下笔，双手拉过来一直玩手机的女客户，用不太地道的本地话给她说着什么，他虽然来了一年半了，可还是什么都听不懂。女客户肤白貌美，身材高挑，挂着一个LV背包，手里攥着一把奔驰车钥匙，然后盯了男客户一眼用标准的普通话说了一句：你看好就可以，我又不懂。他明白眼前重庆的半个老乡是在这边当了上门女婿，他做生意一年半，对这种现象已经司空见惯。这边有钱人太多，家里一个掌上明珠的也多，本地的男人大多又去了上海发展，给了很多外地打工的优秀的男人有机可乘，找到一个有钱人家，结婚生子，安居乐业，落地生根。客户最终签了字，约定明天上午十点半去家里量尺寸。

      关掉大门后，他骑上电瓶车去接他女朋友。他女朋友在保险公司上班，平常六点下班，今天公司在市中心的茂业百货商场聚餐吃火锅，保险公司就在商场的楼上。他在洗手间洗了一把脸，对着镜子梳头发，梳到第三下又放下梳子，想起待会儿骑车，风会把头发吹乱，梳头发就是多此一举。他骑上车去市中心，十分钟就到了商场楼下，等了半个小时女朋友李婷才从里面走出来。

        他很感激他的女朋友，不顾家里反对，背井离乡和他来到这里上班。

        去年刚来这里时，他们住在门市里，床是用不锈钢焊在天花板上，与天花板的距离一米五，与地上的距离有两米，不锈钢上面铺木板，木板上面铺老家带来的棉絮，棉絮上是他母亲买的崭新的毯子，上面印着几多大红花，这样一个悬空的床就投入使用。床下面码着铝材，上床得用梯子，白天不睡觉的时候梯子放在门市外面，晚上睡觉再拿进来。卫生间用铝塑板隔着，因为住在绕城路旁边，晚上大货车路过，房子就会抖，床跟着房子一起抖，导致他刚开始夜夜失眠，第二天出去安装的时候，不恐高的他站在高楼阳台边上心里发怵。

        他觉得环境太简陋，对不起李婷，心里越这样想，越觉得亏待李婷太多。可是李婷却既来之则安之，她心甘情愿的来到这里，在保险公司上班已有半年，每个月工资4500块，她自己用多少，他不关心。自他做了铝材门窗生意以来，虽说没有挣大钱，但是手头确实宽裕许多，想吃什么吃什么，想穿什么买什么，偶尔就算自己刚下班脏兮兮的也去市中心的商场逛一逛，买一件喜欢的衣服。现在买衣服和以前买衣服不一样，以前买衣服看了款式，假装不经意的拿起吊牌，瞟一眼价格，价格合适再试，价格太高就找借口逃之夭夭；现在买衣服看到喜欢的立马就试，试了合适不看价格，不问价格，直接买单，这种不看价格买衣服的习惯，他一直保持到回老家工作。

        他把车停在商场的C出口，这是市中心最大的商场之一，一至五楼是商场，五楼以上是写字楼，李婷面试的时候，他送她上17楼，在等李婷面试的时候，他看到17楼大概有三家公司，他百无聊奈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看到一家对外出口商贸公司的里面的密密麻麻格子间，每个格子间里都坐了一个人，他只能看到他们的头顶，有乌黑亮丽的头发，也有反光的秃顶，他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他想起大学刚毕业时也在这样的格子间工作过，每天有打不完的电话，挨不完的客户的骂，业绩没有完成，再挨主管的骂。他突然笑起来，觉得自己走了一条正确的道路，虽说谈业务辛苦，安装危险，但是每一件事都是为自己做，员工与老板之间身份的转变，心态不一样，动力就不一样。转而看到李丽面试的公司，又伤心起来，她不顾家里反对，甚至不惜和她哥哥反目成仇，孤身一人来找他，他庆幸自己没有成为格子间的木偶，自己的女友却要在这里工作，而且保险公司可能比商贸公司更压抑。想到这里，他用微信给李婷发消息，问她什么时候结束。他内心倒是希望面试失败，可是后面面试成功，李婷被招聘为内勤岗。

他问：不用去推销保险？

李婷：不用，是内勤岗，不用打电话，不用推销保险，就在办公室，相当于文员工作。

他说：那还可以。

        转眼间，李丽已经在保险公司上了半年。他双脚蹬在地上，双手拿着手机，趴着身子目不转睛的看手机，任由车龙头向左歪着，商场C出口旁的面包店飘出浓郁，像云朵一样的蛋糕味，各色各样的人们络绎不绝的进进出出。李婷出来后，坐上电瓶车，双手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他发动车子回家，路过一家刚开业的水果店，停下车子，买了两斤新鲜车厘子。

      第二天李丽没有去上班，外面下着大雨，原来约好的量尺寸也推迟到明天。李丽突然啊了一声，坐起来，这空中楼阁一样的床发出像鬣狗发怒一样的声音。他背对着李丽在手机上看小说。他最近正在看《月亮与六便士》。他觉得自己和主人公走的是相反道路，主人公在追求月亮，他在捡地上的便士。主人公走了他不敢走的路。他看这本书时，有一种站在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路口的感觉，路口总是春风拂面，他探头探脑，身子倾斜，双脚微微发抖不敢迈出一步。

      他关心的问了李丽怎么回事。李丽一时没有回答他。他侧过身子过来看着李丽。李丽正在认真的回复微信。

      怎么了？他问道。

    我哥来了。李丽有点紧张的回答到。

    啥？专门来找你？他问道。

    不是，公司出差。现在刚下飞机。李婷说道。

        他们晚上定了一家高档餐厅，他穿了雅戈尔的衬衣，藏青色休闲西裤，平时不太穿的富贵鸟皮鞋。李丽则穿了下午刚买的白色长裙，他要在李丽哥哥面前展示自己发展的很好，虽然还没有腰缠万贯的实力，却已经有了挥金如土的底气。他要展示李丽跟着自己可以过的很不错，锦衣玉食，物质生活超过大多数同龄人。

        他们的爱情，一开始就遭到李丽家里的反对，家里的反对并不是李丽所有家人反对。李丽的爸爸没有说过什么，李丽的妈之前极力反对，但是随着李丽来了这三个月后，态度发生了转变，以前打电话不是骂就是叫李丽回家，现在变成了关心，甚至偶尔会问起他。李丽的哥哥还是不罢休，一定要他们分开，有时候在电话里对李丽大声喝斥，有时候故弄玄虚，在微信上给李丽发长篇大论，看似是对李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实则全部是对他家里的贬低，贬低在外面发展的再好也是打工仔，贬低他的父母高龄没有稳定收入，没有退休金，李丽以后跟着他只有吃苦。他几次想发火打电话骂他哥哥，都被李丽挡住。冷静下来之后，他觉得为了李丽，他什么都可以忍，只要能在一起，他什么都愿意做。李丽哥哥赤裸裸的针锋相对，他选择一笑置之。

      约好的晚上六点吃饭，李丽哥哥六点二十才到。他是和同事过来开展招商工作，下午去对接了明天见商会会长的事情，所以才迟到。

        李丽哥哥叫李成。李成刚坐下，他马上起身，双手递上一支大重九牌香烟，然后双手提上水壶，走到李成身旁边倒水。李丽叫来服务员点菜。

        他本想和李成推心置腹的谈一下。可是，饭吃了一半李成接了领导的电话就匆匆离开。李丽留她哥哥再坐一会儿。李成说道：我和你们打工不一样，我们是随叫随到，不敢耽误。

        一桌菜还没有怎么动，李丽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他却笑容满面，将杯中的黄酒一饮而尽。晚上李丽给他看了他哥哥发来的微信，大致意思是，只要他们回老家考上公务员就同意他们在一起。

        他喝了酒，晚上很快就睡了。李丽一直碾辗反侧，难以入眠。

      她一心一意的爱着他。当初不顾家里反对，毅然决然来到这里。如果家里一直反对，她有反抗的动力，这种反抗也是一种对爱情的证明。她会一直坚持自己，跟着他在这边打拼。现在她哥哥提出条件，是给他们台阶，她觉得他们应该顺水推舟，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和解机会。再说回去倘若真的考上公务员，吃上铁饭碗也是不错。在李丽的印象里，老家的公务员工作轻松，福利多，受人尊重。

        他连续几天避开回家的话题，李成出差结束回家的时候，李丽也在上班。一天他表哥从老家回来，他们在外面吃完饭，他骑车带着李丽，李丽趴在他身上，语气温柔的说对着他说：你以前说房子买了就回去。现在房子也买了。

        他做生意后，平时开支大手大脚，并没有存到什么钱，但是突增的收入给了他买房的勇气，他去年年底在成都买了一套小三房，付首付，供月供，像许多年轻人那样买到梦寐以求的房子，月供不多，对于做生意来的收入，可谓是九牛一毛。当初的确有买了房就回去的承诺，可是，当时承诺的是回成都，并不是回老家。再说现在公务员竞争大，回去考上了万事大吉，要是没有考上，那前途未知，李婷家里的态度又会有怎样的变化犹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