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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陈文看着自己的另外一张脸，他们同时嘴角向上挑起笑了笑，像极戴着小丑的面具。陈文让目光穿透公交车窗望向外面，熟悉的建筑，熟悉的灯牌，熟悉的街景，不一样的是今天的心情。
落日仅有的最后一点余晖爬上高楼的顶处，消失于远方天际。只在一瞬间城市就从光亮陷入昏暗，白日的喧嚣已然淡去，傍晚的繁华开始上演。空气中的燥热并没有因为太阳的西落而有一点点退却，一阵一阵的热浪如烘干机一样，想要把人身体水分甩出来，人们身体上裹着一层湿腻。整个城市像个密不透风的铁罐子，没有一丝丝风的流动，树木花草像是画上去的油彩画，全都静止不动。本来晴空万里的天空，就像龙王睡醒打了个喷嚏，突然下起一场急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没有来得及将地面打湿，就偃旗息鼓。已经过了下班高峰期，马路上车流明显没有那么拥挤。
陈文看着怀里抱着的箱子，里面堆放着陈文这些年在单位中正在使用和以前用过的所有东西。纸箱最上面摆放着陈文刚入职时的相片，相片中陈文身形挺拔，带着灿烂的笑容，一口白牙，眼角挂着意气风发，志得意满，天真地认为，付出总有回报，不怕辛苦，不怕加班。那真是太阳不睡，我不睡，太阳没起，我先起。现在，陈文觉得自己就是一颗从山顶顺着河流滚下来的石块，一路磕磕绊绊，到现在头破血流也没有变成一颗圆润的鹅卵石。今天，和傻X主管争吵之后，陈文怒摔工牌，愤然辞职。荷尔蒙的大量分泌，肾上腺素急速飙升，陈文感觉就像是做爱达到高潮，一阵快感从脚底直接冲上脑门，像被电流刺激，全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嘴，大口地吸着凉气，爽快地打了一个哆嗦，激情燃烧过后，快感逐渐消退，流逝的美好，对未来的迷茫，从陈文的脸上翻涌上来。
刚入职时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数年间，便被腌臜的职场消耗殆尽。职场中的人就像一只只躲藏在黑暗中的狼，为了生存，为了地位，互相撕咬，互相伤害。他们以友情的名义施以狡诈，用微笑的面具掩盖真实的面目，他们的世界充满了虚伪与欺骗。陈文没有修炼成经验老到的猎人，也没有升级成为狡猾的狐狸，最后变成了给狮子用来擦屁屁的小白兔。再一次成功为主管背了黑锅，急了的兔子会咬人，陈文和主管发生激烈的冲突，所有的污言秽语都一股脑地奔流而出，问候对方的十八代祖宗，撕破了双方遮掩的面纱，所有的蝇营狗苟就这样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像极一个搔首弄姿的女人突然被撕扯掉衣服，赤裸裸地裸奔在大庭广众面前，错愕地不知该捂着上面还是遮住下面。陈文抱着箱子，昂着头，像一只斗胜的公鸡，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出公司大门，只有他听到自己因克制情绪而粗重的喘息。陈文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同事的眼中是英雄还是小丑，同事们带着笑看着陈文，这种笑带着戏谑与嘲讽，与看马戏团的小丑表演时还不一样，舞台上的小丑带给人的笑只是表达简单的欢乐，生活中的小丑带给人的笑还有一种高人一等的满足。所谓的热血洒错了地方，也只能是鸡血狗血。
走出公司的大门，甚是凄凉，没有一个同事想送，就是以前称兄道弟的几个死党也只是偷偷地发了条告别短信，哎！这是怕被牵连受到打击报复啊。可以理解。
夜幕如约而至，城市的灯火点亮了夜的星空，到处闪烁着霓虹，外面的灯火越发得明亮，对向车闪过刺目的灯光，让陈文有些晕眩，把他的思绪拉回了车上。这是一路陈文每天下班都会乘坐的公交车，以后乘坐的机会可能不会多，陈文从没有仔细地观察过，以前都是在沉思和打电话中消耗掉这段乘车时光。车上乘客不多，这不是一条繁忙的路线，平时乘车的人也不多，今天更少。和陈文隔着过道平行坐着一位中年男人，闷热的夏日，别人都穿着短袖短裤，更有不少女孩趁着夏日时光穿着超短裙和露脐装，迫不及待展示着自己的身材，可这位中年男人却穿着一件厚厚的外套，胳膊支撑在自己的膝盖上，头埋在自己的胸前，眼睛无神地盯着自己的脚尖，脚上穿着一双现在不多见的手作千层底布鞋，白色鞋帮上有一些污渍和破损，鞋面上爬满了灰尘，裤脚上也全是尘土，一只手里拿着一个印着某某医院CT单袋。这家医院陈文知道，是这座城市比较著名的肿瘤专科医院，男人一路上都低着头，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如果不是眼睛看到，都不会感觉到这儿还有一个人。在公交车倒数第二排挨着的两个座位上，是一对cos女孩，应该是刚参加漫展或者类似的Party吧，年岁看着不大，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的衣物在旁人看来有点不伦不类，惊世骇俗。陈文不太了解动漫，但不排斥别人有这样的爱好，虽然不知道她们扮演的是什么角色，但看上去很是赏心悦目，很卡哇伊。现在很多的青少年喜欢JK装，洛丽塔，汉服。今天这两个女生穿着打扮模仿的应该是日本动画里的某个角色。她们低头看着手机，小声交流。除了司机车上再没有其他人。
陈文现在心里被另外一件烦心事困扰着，辞职这件壮举或者是没头脑的冲动的事该如何向那位与自己目前关系若即若离的女朋友说啊？本来就已经是命若蚕丝的爱情，能不能经受得住这波冲击？老天爷知道。
二
夜幕逐渐深沉，路灯的灯光透过车窗洒在地板上，一格一格地闪烁，像是电影胶卷画面一帧一帧闪过。路上的行人有的步履匆匆，有的闲庭信步，有的兴高采烈，有的满身疲倦。每一副面孔都显得那么生动，可看着又显得那么呆板，走向自己已知或未知的终点。刹车声响起，公交车来到下一站，没有人下车，从前门上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上车时两个人离得很远。两个人肯定是不认识，从他们的穿着可以看出，一个是穿着迷彩服的建筑工人，一个是西装革履的职场精英。在等车时，两人相隔的距离也很远。
职场精英上车找到座位后，用纸巾反复地把座椅擦拭了几遍才坐下，并且挑选了一个离建筑工人稍远的位置，他的这种做派，让陈文想起了一个笑话：一漂亮美眉上了公汽，正好站在一男士旁边，男士见状忙起身让座，美眉从包中拿出纸巾将座位擦了又擦这才坐下，不料，坐下时美眉放了个响屁，旁边男士笑着对美眉说：“小姐真讲卫生，擦了半天还嫌不干净，还吹一下。”职场精英上车后电话就没有停过，接电话时声调偏高，害怕别人听不到似的，还不时地冒出几句英文单词，神情趾高气昂。说着自己的奔驰车今天送4s店保养，刚才下雨又不好打车，没办法只能乘坐公交车，不然怎么会愿意挤公交车啊（虽然现在公交车明显不挤），说完好像要显示自己的身份似的，拉了拉笔挺的西装，露出腕间佩戴的手表，拢了拢不知打了多少发胶的头发，伸脚将地板上看不见的垃圾往外踢了踢，隐藏在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时不时地乜着那名建筑工人，眼神中充满了不屑，偶尔还用手轻轻地捂下鼻子，仿佛不屑和这些人呼吸一样的空气。搞得建筑工人坐立不安，觉得自己做了什么错事，被逮个正着，双手不停地搓着自己的双腿，掩饰自己的紧张与不安，自卑与怯懦。建筑工人的这种行为更引起职场精英的轻蔑，从鼻子里发出一丝冷笑，心里暗道，土豹子。他这个形象作派让陈文马上想到周星驰《功夫》电影中的那个眼镜男。好吧，我们就叫他眼镜男吧。
电话刚挂又响了起来，这个电话让眼镜男全身瞬间紧绷起来，神态显得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按了接听键，轻柔地放在耳边，用无比恭敬的语气说道，领导好！并且每回答一句，身子就往下弯一点，最后都快成弓着身子的大虾了。眼镜男所有的神态行为让人感觉不是在打电话，就好像对面电话里的人就站在他的面前，和他面对面说话。虽然对面的领导看不到他的表情，可眼镜男还是对着电话露出谄媚的笑容，和一条流着口水乞求主人给根骨头的哈巴狗没两样。
“领导，您说得对，这件事情是我考虑不周。”
“领导，您放心，这次一定完全按照您的指示办。”
“领导，您说的哪里话啊，我不管取得什么样的成就，不都是在您英明的领导下吗，您放心，这次在您的指挥下一定圆满解决。”
“诶，好的，领导，您早点休息，注意身体，我这有什么进展，第一时间向您汇报。”
“好的领导，好的，再见领导。”
眼镜男又像接电话时一样轻柔地挂断了电话，徐徐地吐出一口长气，神情又恢复到倨傲的状态，用食指往上顶了顶自己的金丝眼镜，向四周环顾一圈。只有金钱和地位，这两样东西才能让他谦和有礼，对其他所有的都显出不可一世的傲慢。
陈文瞥了一眼眼镜男，心中想自己有一天是不是也会变成这个模样，像在伺候皇上的太监，这个想法让陈文突然感觉下半身闪过一阵凉意，不禁打了个冷颤。
三
公交车缓缓地驶进站台，站牌旁矮矮的灌木丛隔开机动车道和人行道，在夜幕的笼罩下，在周边灯光的照射下，灌木丛显得绿得发黑，夏天本是生机勃发的时节。站牌后面是一溜烧烤摊，已经开始释放烟火气息。玉梅带着儿子从公交车的前门上了车，和他们一起上车的还有两个老太太（赵奶奶和王奶奶），玉梅和孩子上车后找了公交车靠后两个空座坐下，孩子靠着窗户。两个老太太看到cos女孩，眼睛骤然发亮，互相看了一眼，瘪了瘪嘴，找靠前的座位坐了下来。公交车又缓缓地驶出站台。
玉梅今天的运气实在是有些差，喝水都塞牙。早上孩子赖床，磨磨蹭蹭赶到时间快来不及了才起床，玉梅着急忙慌儿给孩子穿好衣服，牙也没给刷，拉着孩子就出门，忙中就容易出错，锁门时，一个没留神把衣服袖口挂一个口子，也没有时间去换，就这样出了门。早上在早点店干完活，中午没来得及休息，就来到下午打工地，帮着清扫卫生，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一不小心打碎了主家一个花瓶，今天一天的活白干了不说，还倒贴了些钱。临了去接孩子放园，在公交车上不小心睡着了，错过了站。等来到幼儿园，孩子都接完了，老师虽然没有说什么尖刻的话，但仍然语气不善，玉梅小心地陪着不是，一边把挂烂的袖口往身后藏了藏，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自己的窘迫。
随着孩子和老人加入这趟车，车厢里显得嘈杂了起来。孩子是个男孩，五岁左右，正是人不嫌狗还嫌的年龄，虽然有着孩子的童真，却也有着孩子的无知和肆无忌惮。孩子在座位上不时地扭动着身体，仿佛座位椅子上会冒出尖刺，扎扎他的小屁股，要不然就转过身子，跪在椅子上。突然看见两个cos女孩，像发现了外星人，冒失地指着女孩大声喊起来，伸手就要去抓女孩子头上戴着的长长的黄色假发。玉梅看见了大声地喝止。cos女孩摆摆手，表示没关系，并顺手拿出一根棒棒糖递给孩子，孩子眼巴巴地看着妈妈，玉梅点头显示同意并表达了感谢。
男孩在吃完糖果后，没安静两分钟，又开始调皮，踢着前面座椅的后背。玉梅看着很是疲惫，眼角挂着明显的鱼尾纹，在座位上闭眼休息，一只手护着孩子。玉梅没有化妆，素面朝天，疲惫操劳让她的脸色看着有些苍白，身上衣服只是最普通的款式，有些破旧，放在腿上的手提袋四角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露出了毛边，手袋上的金属挂件都已经褪色。玉梅手上皮肤很粗糙，不细腻，指头粗壮，不像她这个年岁女人的手指。手袋中手机铃声响起，把玉梅从假寐中惊醒，看着手机上的电话号码，玉梅紧紧皱了皱眉头，狠狠地摁下接听键，沉默、面无表情的沉默，面无表情的沉默地听着电话那头的声音。
“我是不会把孩子交给你的，你有什么资格和我要孩子，我会用尽一切办法争夺孩子抚养权，你没有资格当孩子的父亲，你从来没有关心过他，没有尽过一丝当父亲的责任，你在孩子的身上投入过什么，时间？精力？金钱？什么都没有，孩子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孩子的幼儿园在哪，你知道吗？孩子半夜哭喊着找你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在和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你在KTV里歌舞升平，你躺在别的女人床上的时候，怎么不想想你的儿子，这么多年为了孩子，我一直忍让、接受你这么多不堪，一次次听信你的谎言，欺骗和不值钱的承诺，任凭你一次次打着孩子的旗号让我原谅你，可这次我不愿再妥协了，我一定要和你离婚，你这样的父亲有还不如没有。不要逼着我说更难听的话了。”
车厢内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女人急促并逐渐高昂的声音回荡。
“你不用威胁我，孩子是坚决不会给你的，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有能力养活他，这么多年了，我同时做着几份工，我没有让我孩子的生活比其他家庭差，我们生活得很好。你爷们一次，善良一次，把离婚协议书签了，我们约时间去民政局把手续办了，你这次就好好做个人吧。”
玉梅愤然地挂掉了电话，胡乱地把手机扔进手袋中，嘴一张一合，大口呼吸，胸膛剧烈地起伏，脸上显出一片赤红。一通电话抽走了玉梅最后的精气神，像个泄了气的气球，一天的劳累辛苦，沮丧不如意，胸中的热泪直往上涌，直涌到喉头。玉梅使劲咽住，但是使的劲儿太大，满腔热泪把胸口挣裂了。只听得噼嗒一声，一堆血肉模糊的东西。玉梅转身一把抱住有些茫然失措的儿子，眼角的泪水如雨季的趵突泉一股股地流下来。小男孩收回了自己的调皮，转身回抱着玉梅的腰身，把头靠在女人的胸脯上，用对妈妈的爱鼓励着此时此刻脆弱的母亲，只有在这拥抱中，玉梅才会褪去坚硬的防御外壳，变回一只柔弱的幼虫。年轻时，玉梅也曾憧憬爱情，向往婚姻，幻想着自己是灰姑娘，等待着可以为自己穿上水晶鞋的白马王子，期望在恋爱时，花前月下，你侬我侬，有着“人约黄昏后，月上柳梢头”的浪漫，更有着“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惊喜，可命运的齿轮没有按照自己想象的剧本发展，如一辆脱轨的火车，玉梅本想着就这样让自己的人生车毁人亡，可伟大的母性，对孩子无私的爱，让女人瘦弱的双肩挑起家庭的重担，变得粗壮的手指搭建起另一番幸福生活。女子本弱，为母则刚。
车厢内响起“请乘客们抓紧坐稳”的提示音，人们收回看向女人的目光，收起刚才支棱长的耳朵。陈文不知道这个女人到底过着怎样的生活，不知道一个女人带着一个调皮的孩子在社会底层生活会有多么得艰辛，这一瞬间陈文是同情这个女人的，对别人的同情或者好意，可以吹散或稀释自己的不如意，陈文觉得自己的心也不再那么得沉闷、憋屈。
四
公交车继续行驶在奔向终点站的路上，车厢内的气温有些升高，赵奶奶和王奶奶打开了跳广场舞的扇子，赵奶奶是一把带着粉色穗的绸子扇，王奶奶是一把带着绿色穗的绸子扇，缓缓地扇动，降低温度，让自己不要那么燥热。女人的电话内容引起了两个老太太的话头，两个老人低下头，悄悄地咬起了耳朵。
赵奶奶说：“现在的年轻人啊，离婚就像吃饭一样随便，都不珍惜自己的婚姻，动不动就离婚，就是可怜了孩子啊。”
“咱们小区就有好多年轻夫妻离婚，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把离婚当回事了，不觉得离婚有什么羞耻，咱们那会儿如果离婚，都不敢出门，怕被别人戳脊梁骨，背后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嚼舌根子。”
“男人，哪有不偷腥的猫，古时候男人都三妻四妾呢，有时候该忍还是要忍一忍。”
赵奶奶头发花白，脸色红里透着黑，干燥而粗糙，深深的皱纹犹如干涸的河床。抓住座位扶手的双手犹如古老的树皮，手指上结满了黄褐色的茧子，饱受风霜的洗礼，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一看都是常年在田间劳作留下的印记。
“你这说的都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社会在进步，咱们国家一直都提倡男女平等，女人啊，一定要自立自强，要为自己的幸福负责，不能把自己搞成男人的附庸，就是你这种老思想还存在，搞得我们还是弱势群体啊。”王奶奶不同意地反对道。王奶奶头发已经完全白，她是一位知识女性，早年响应国家的号召上山下乡，也吃了不少的苦，后来回城当了干部，一直干到退休。王奶奶皮肤白皙，虽然上了岁数失去了弹性，但还是能够看出往日的细腻，与人说话时带着淡淡的微笑，让人如沐春风。
“咱们那时候重男轻女的思想多严重啊，尤其是在我们农村，我是我们家的第一个孩子，我的出生没有受到家里的欢喜，爷爷奶奶一看我是个女孩，失去了期待，我的父亲也没有了惊喜。在农村，老人是更喜欢男孩的，因为男孩是家庭的继承人，能够延续家族的香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说咱们的地位有多低，小小年纪就要帮着父母操持家务，随着弟弟妹妹越来越多，还要照顾他们。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要先紧着弟弟们，等到读书的年纪，刚学会写自己的名字，就被迫辍学回家，劈柴烧火，养猪喂鸡，洗衣做饭，下田种地，完全就是一个壮劳力，是弟弟们的附庸。等到三年自然灾害，家里缺食少穿，又迫不及待地给嫁出去，我出嫁时和我们家那口子都没有见过面，一个红盖头，一架驴车就把我拉到另外一个村，我就成了我们家的外人。我家那口子标准的农村粗野汉子，粗鄙、邋遢，每天抽着旱烟，满嘴的黄牙，就是在炕上做起那事，也是粗鲁不堪，那时候哪有什么爱呀，就是两个人搭伙把这破烂光景过下去，活下去。隔三差五老爷们气不顺了，还得挨顿打，还得受婆婆的气，现在想来都不敢相信那时候过的什么日子。”赵奶奶倒起了自己的诉苦水。
“现在想起来，有时还忍不住地掉眼泪，可那会儿哪敢有离婚这种念头啊，要是搁在现在，我早就和他离了800回了，还受他那些窝囊气，到时候离了婚让他哭都找不到门儿。”
“谁说不是呢，那会的日子过得难啊，尤其是女性，现在好了，生活富裕了，人们的思想也改变了，所以说女人还是要争取自己的利益，不能只会委屈自己，毕竟现在妇女能顶半边天呢。”王奶奶回复道。其实王奶奶和自己的老伴在年轻的时候也差点离了婚，王奶奶的爱人是在下乡当知青时结的婚，在日后的生活中，因为两个人的思想差异较大，屡屡发生矛盾。不过后来因为儿女的诞生，生活重心慢慢转移。养儿育女已经成为他们生活的重心，化解了他们之间的思想矛盾。
两个老太太聊着自己以前的生活，同情的天平向女人开始倾斜。按理说这两个生活状态差异很大的老太太不容易走到一起，可赵奶奶和王奶奶在一次跳广场的间隙中找到了共同的话题———如何与自己的媳妇和谐相处。赵奶奶是因为自己以前的生活方式太粗鄙，进城和儿媳生活在一起后，儿媳妇对婆婆农村陋习式的生活方式很不适应，经常会因为些小矛盾产生争执。而王奶奶是因为生活得太精致，对儿媳的一些生活习性不满意，从而产生误会，虽然两个老人家和儿媳矛盾冲突的原因不一样，但得到的结果一样，两家的儿子夹在婆媳之间只能不停地和稀泥。但不管是赵奶奶还是王奶奶都没有想过因为婆媳之间的矛盾而让儿子离婚的念头。
王奶奶说，古话虽说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门亲”，但苦辣酸甜，过得好不好只有自己知道，别人劝你大肚，要你宽容，那都是劝解之话，没有人会真真切切地站在你的角度，从你切身的感受出发为你着想，所以现在人们常说，你如果想要爱别人，先好好地爱自己吧。
“如果追求自己的幸福生活，其实离婚也没有那么可怕，就是可怜孩子啊，现在都在讲原生家庭，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对孩子伤害还是蛮大的。”说着，两个老太太齐齐回头看了看坐在后面的两个cos女孩。
五
时光在陈文的眼里放慢，无限地拉长，各种光源发出的光在陈文的眼中拉出一条条长长的线，线的这头拴着即将消失的青春，光团中裹挟着陈文青春的理想与梦想，掩藏着他的兴趣爱好，一头扎进时间的黑洞，线的另一头飘向不知终点的深渊。早些年青春像一只铁笼子，关着只猛虎，日夜在笼中虎啸，一旦撞开闸口，就只见一片斑斓冲进山林，它是熔于夕阳还是死于枪下，不得而知。如今虎已不知所踪，心里只剩下一个空笼子。
小文今天心里很高兴，应该说非常得激动，她终于和朋友参加了心心念念很久的漫展cosplay活动，小文平时没有其他的兴趣爱好，每日的主要任务就是读书学习，刷刷不完的习题集，做做不完的练习册。在老师的心里她是学业优秀的学生，在邻居眼中是听话的乖乖女，在同学眼中是文静恬美的好朋友，小文时刻装扮着自己在别人心目中的角色，不让父母生气，不让父母为难，按照父母的要求做好每一件事情。唯一的爱好就是cos，她放松的方式就是看一些cos图片或者自己动手做一些cos装备，妈妈不是很能理解和接受她的这种爱好，觉得喜欢这些的都不是良家女孩，正经女孩。最初的时候，妈妈没有强烈制止过，随着小文学业任务的加重，升学的压力提上日程，妈妈对她这方面的爱好管控越来越严，把她所做的一些道具和改良的衣服都锁了起来，为此小文不止一次和妈妈发生过激烈的冲突，但妈妈没有做一丝一毫的让步。在生活上，在学业上妈妈将小文照顾得无微不至，满足她所有的需求，自己舍不得买高昂的化妆品，奢侈的连衣裙，可限量版的球鞋只要小文喜欢，妈妈就会想办法去买到，多么稀有的参考书，也难不倒她。可是在精神的交流、思想的交融上，母女之间就像隔着喜拉玛雅山，高耸，空气稀薄。
今天这场漫展是小文和同学联合起来撒了谎，布了局才好不容易逃脱妈妈的审查跑出来，在展会上小文看到无数自己只在电脑或图片上看到的人物，结识了很多新的朋友，直到现在坐在公交车上小文都没有能够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还和身边的朋友兴奋地讨论在漫展上看到的一切让她新奇，让她憧憬的人和物。
悲从喜中来，一通夺命电话call瞬间击碎了小文现在的热情，妈妈发现了小文撒谎的线索，在电话中小文和妈妈发生激烈的争吵，小文认为妈妈严重地限制自己的自由，无处不在的监视让她仿佛生活在一个腐烂的铁皮罐头里，一点也不在意周围让人窒息的气味，不在意长出的锈。妈妈寸步不让地说小文不理解自己的苦心，不了解自己的付出，良心都被狗吃了，小文心惊恐地跳动着，耳朵里一片晦暗，没有意义地轰然巨响，一股湿冷黏附在她脸上，它就像突然长出无数的触角，弥漫到她的头发里，爬进她的皮肤下。就在小文争吵快要哭出来的时候，一阵嚎啕大哭响彻整个车厢。
六
哭声撞在四周冰冷的铁皮上面，散开，又重聚，仿佛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车厢中的人们被这哭声震得发懵，都在寻找哭声的来源，司机也被这哭声弄得不知所措，降低了车速。
哭声是从与陈文平行而坐的沉默男人处发出的，刚开始只是小声地呜咽，像是海豚发出的鸣叫声，刻意地压抑，没有人注意到；后来像是银瓶炸裂猛然从心口喷薄而出。这哭声像是滚烫的炭，外表黑色，内心却灼痛，滋滋作响，灼人皮肉，只能眼睁睁由着它独自静静燃烧，内耗直至变成灰烬。
吴力的手紧紧地攥着手中的袋子，用力过猛，手上的青筋如一条条惨绿蚯蚓趴在手背，双臂太过用力肌肉轻微颤抖，双唇紧闭，牙齿紧紧地咬合。眼里布满了血丝，到此刻吴力都不愿意相信母亲会是肺癌晚期，母亲的身体虽说不是十分健康，但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基本就是头疼脑热一类的小毛病，怎么会得这种不治之症。吴力从小丧父，是母亲，又当爹又当妈，没有再婚，含辛茹苦把吴力抚养成人，为他娶妻，又帮他照看孩子，一路扶持着吴力的生活，没有享过一日的清福，如今日子刚看到一点曙光，却又传来这种噩耗。听到这个结果时，吴力的心瞬间掉进寒冰里，冰冷的温度让心停止跳动，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医生告诉吴力癌细胞已经扩散，没有治疗的必要了，强行的治疗也只会增加病人的痛苦，花费无数冤枉钱，剩下的时间不多，回去想吃啥就吃啥，想干啥就干点啥，让老人家每天都快快乐乐地度过剩下的日子。吴力忘不掉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眼前浮现母亲穿着病号服佝偻的身体，母亲平静的接受了自己的病情，表现出一贯的坚强，反过来安慰着吴力，能看着儿子娶妻生子，她这辈子知足了，没有更多的奢望，明天就出院回家。
吴力望着老母亲苍老的面容，悔恨的泪水模糊了双眼，痛恨自己没有及早地发现母亲的病，平常缺少对母亲的关心。吴力在医院的甬道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任灰尘爬满自己的鞋和裤脚，浑浑噩噩地走出医院的大门。生活就像一条黑色的大河，人溺了水，不由分说被裹挟着带走，流向无数的明天。
陈文从车窗上看到男人布满泪痕的脸庞，当你苦的时候，就感觉自己全身都长出味蕾，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都呼吸品尝着苦的滋味。陈文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好好和自己的母亲聊过天，心想着一会给母亲去个电话，cos女孩也放下和母亲的争执，小心地道歉。心有戚戚焉，子欲养而亲不待。
车靠站台停下，中年男人踉跄地站起身子，走下了车，路灯下男人的影子很长很长，一节在路基上，一节趴在灌木丛上。
车厢的灯灭了，车厢又陷入昏暗之中，一片沉寂，人们还沉浸在刚才那惊天动地的哭声中。终于有一股凉风从未知的远方扒着车窗，扒着车门，从窗缝，门缝吹进车里，陈文的心思又沉重起来，明天的太阳照常会升起，地球还是会每天24小时转一圈，一切都照常如旧，不会有惊天动地的变化，可未来我们度过的每一秒都是崭新的。你比上一秒的你，长大、成熟、老去。你比上一秒的你宽容、大度，更理解别人，也更愿意拥抱这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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