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皎洁的月光洒满大地。静谧的村庄,一座座房屋沐浴在初冬略有些寒意的温柔月光中,仿佛一群正在沉睡的少女,睡姿优雅恬淡,安祥而静逸。
窗帘将内外分割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昏暗的卧室内,挂钟发出“滴答!滴答!”有规律的鸣唱,不知疲倦,兢兢业业坚守着岗位,履行着自己的职责。
然而,这在白昼几乎忽略的声音,在这安静的夜晚,传入了长夜难眠,在卧榻上辗转反侧的我的耳中,却如同声声战鼓,滚滚雷鸣,震动着我的耳膜,使我更加难以入睡。
长夜无眠,毫无困意,兴奋的大脑翻涌出绵绵思绪,如滔滔江水一浪浪,一波波,汹涌激荡,将脑洞深处那些尘封的记忆卷涌而出。
父亲的身影好似一朵最激昂澎湃的浪花,冲出我的脑海,将我的思绪拉回到过去。
父亲的一生坎坷而平凡,也有些传奇色彩。当年,我的爷爷在东北沈阳一个姓关的旗人家中做管家,父亲便出生在那里,在沈阳度过了童年的时光。
后来,爷爷因故返回了杂技之乡河北省吴桥县的老家,以务农为生,成了地地道道的农民。那时正是战争年代,硝烟和战火使得生灵涂炭,民不聊生。我们家也逃不出战争的魔爪,十六岁的父亲被国民党郝鹏举的部队抓了壮丁,成了一名国军士兵。
战争是残酷的,上了战场,便是与死神握手,时刻都会被它夺去生命。
父亲性情随和,与战友们甘苦与共,关系都不错。初次肉搏,作为一名久经沙场的老兵,副班长叮嘱父亲,让他跟在身后,与自己背对背并肩作战,相互照应,因此,保全了父亲的性命。一场大战之后,一个连只有他与副班长两个人从死尸堆里爬了出来,活着逃回了部队。
一次战斗,连长命令父亲用小钢炮炸毁敌人的机枪,可是,钢炮出了故障,几次发射都不响。连长将父亲叫到跟前,不由分说,拔出手枪,对准父亲的头便开了一枪。多亏父亲反应灵敏,在这命在旦夕的紧急关头,侧头躲闪,虽然躲过了要害,但是,一只耳朵却被打穿了,父亲吓得魂飞魄散。
连长见一枪未中,便欲再补一枪。一旁的副连长和班长急忙上前拦住了他,并将钢炮发生故障的事告诉了连长,这样,父亲才幸免一死。
还有一次,父亲小腹中弹,身负重伤,倒卧在地上,一个冲上来的敌人见他没死,便向他的头颅开了一枪,然后匆匆而去。
也许是神佛保佑,也许是命不该绝,子弹擦着父亲的面颊射入了下面的土地里,没有击中,父亲又幸免于难,再次捡回了一条命,被担架队抬下战场,送到了河南驻马店的一座大庙里。这里的住持方丈当年是一位国军师长,因看破红尘,遁入空门。当时,寺庙被征为临时的军用医院,父亲在这里休养了两年多才痊愈,但在他的身上却留下了永远抹不掉的伤痕。
伤愈之后,父亲离开了军队。再后来,他下过煤窑,在飞驰的火车上做过锅炉工,和一个叔伯兄弟在一起。一次,日本鬼子的飞机轰炸铁路和列车,叔伯兄弟的半个臀部被炸飞,命在旦夕。父亲亲自驾驶火车头,不顾危险,狂驶八百里回到家乡,将叔伯兄弟送回家,虽然没有挽回他的生命,但尽了兄弟之情。
国民党败逃台湾时,一个挚友劝他一块去,但对故乡的眷恋和对父母的牵挂,使他拒绝了。后来听说,挚友乘坐的轮船在海上被炸沉,一船人无一生还。
解放后,父亲辗转奔波,足迹几乎踏遍了大半个中国。最后,在温州安下身来,在当时一个很有名气的大影院里工作,在那里,父亲过了一段安定,快乐的日子。
文化大革命时期,阶级斗争席卷全国,父亲的单位也刮起了批斗风,他的一位至交好友因难以忍受非人的折磨跳楼自杀,这使父亲非常难过和震撼,一丝不详的预感笼罩在他的心头。
果然,不久,父亲也因参加过国军被揪出批斗。在一次批斗会上,一个女造反派向父亲发动了疯狂的人身攻击,张牙舞爪,大放厥词,大有将父亲批倒批臭,踏上一万只脚永不让父亲翻身的气势。
正值血气方刚的父亲,怎能忍受这样的欺辱,一怒之下,抬手将面前的木桌掀翻在地,手指着那个女造反派用北方话破口大骂。
女造反派是南方人,听不懂北方方言,被骂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愣在那里。
气出了,父亲趁机拂袖而去。
回到住所,父亲知道留在这里凶多吉少,便打点行囊不辞而别,离开了他热爱的,留下许多美好回忆的影院。
站台上,伫立着两个相依的身影,一个俊俏的南方女子将面颊俯在父亲肩头,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她是父亲的恋人,姓金,与父亲相爱至深,她想留住自己的爱,但是父亲去意已决。此次的分离,注定了一生的永别,也在彼此的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遗憾和伤痛。
父亲回到老家,将恋人的照片镶嵌在镜框里,悬挂在墙壁上,直到他去世后,那个背对镜头,回眸凝视的倩影依然守候在那里,静静地诉说着那份遗憾和哀伤。
父亲兄弟三人,我的大伯留在了东北,三叔定居在宁夏,爷爷奶奶在老家无依无靠,这也是父亲决心回家的一个重要因素。
回到家后,父亲便开始了他大半生的务农生涯,后来,他娶了我的母亲,有了二子一女,确切说应该是三子一女,我是最小的,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在三岁时因病夭折了。
当年,伟大领袖毛主席发出“一定要根治海河”的号召,全国掀起了轰轰烈烈的挖河运动。父亲也参加了,那时,食物短缺,劳动强度大,生活非常艰苦。但是,因为毛主席的伟大决策,那代人的无私付出,才解决了困扰千年的水患,保证了后代人的风调雨顺,可谓功莫大焉。
父亲还担任过生产队的保管,做了队里的管家,管理着全队的物资出入,为生产队操劳多年。
农村实行责任制后,父亲担负着家庭的重任,在辛苦的劳作中,日子变得越来越富裕,但是,他也在逐渐的走向衰老。
父亲是一个乐天派,秉性诙谐幽默,说话常常令人捧腹大笑。当年每逢春节,村里时常会举办联欢会,舞狮、扭秧歌、擂大鼓,热闹非凡。这样的场面,当然少不了父亲的身影,他最爱的是扭秧歌和擂大鼓。扭秧歌时,傻老婆的角色非父亲莫属。他头戴老妇圆帽,脑后是笤帚疙瘩做的发纂,身穿对襟小袄,足蹬老太太裹小脚穿的小鞋,随着鼓点扭捏作态,模样滑稽可笑,人们前俯后仰,笑的合不拢嘴,大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活宝”。
父亲还是我们村的厨师,谁家有了红白喜事都离不开他。那时,村里人丁兴旺,每年都有很多娶妻嫁女,修房盖屋,老人去世的。父亲的炒勺在炉火上上颠下翻,浓浓的香味弥漫在空中,钻入人们的鼻孔,引诱着胃里的馋虫。
那时盖新房,打地基要在夜晚,用铁打的夯,周围耳上栓着几根大绳。夜里,汽灯高悬,村里的人们在劳动号子的指挥下,拉动长绳,铁夯上下翻飞,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轰鸣。喊号的人是夯头,打夯的节奏,全凭他的号声指挥。父亲,便是那个喊号的人,他嘹亮铿锵的号子声,至今还萦绕在我的耳畔,久久不散。
父亲多才多艺,他的文采和毛笔字在村里也是凤毛麟角,虽然只上了三年学,他却能熟读文言文。还记得,当年在煤油灯下,母亲作着针线活,我躺在被窝里,父亲每看完一段文言聊斋,便翻译成白话,讲给母亲和我听,书中的鬼怪狐仙,在我幼小的心灵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父亲是个热心肠,每逢年节,他便会舞笔弄墨,写下很多春联,不但贴在自家门口,还送给四邻八舍,送给他们喜庆和欢乐。
2002年的阳历年,父亲走了,走完了他七十五年的人生历程。我独自守在父亲身旁,触摸到父亲没有了呼吸和心跳,我的眼泪瞬间狂涌,感觉自己的身后骤然没有了支撑和依靠,我心中的大山就这样轰然倒塌了,我放声大哭,泪如泉涌。
为了家,为了儿女,父亲操劳一生,最终没有留下一句话,留给我的是无尽的悲伤,时至今日,我仍然时常想起父亲,他的音容笑貌如影视镜头般不停地在眼前浮现。写至此,我的泪已经溢满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
如今,父亲已经走了十七年了,我也老了,但对父亲的思念却丝毫未减。天堂里没有硝烟战火,没有烦恼忧伤。父亲,愿您与母亲相亲相爱,携手共享幸福与快乐。
—— 写于2019年11月14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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