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只小蜘蛛,和夜晚骚扰她的蚊子一样大小。玉兰把手抬高,蜘蛛就从她的食指垂落下来。她看不见细丝,其实她也看不清蜘蛛。她只能大约感知到它,感知到它在她的皮肤上爬动。
这只蜘蛛是从医院花园里带来的,就在她女儿上次来看她的时候。她观察蜘蛛,并不是因为她对它感兴趣。对于她这种年龄段的人来说,她早就不知兴趣为何物了。她也观察树叶、花瓣和鹅卵石。几乎每样东西,都在她的细细审视下,显出了复杂无尽的一面。每个东西都能把她放倒,放进去,藏起来。但随着病情的加重,她不能出去寻找这些东西了。树叶被她撕碎了,花瓣被她咬烂了,鹅卵石被她丢到床底下了。她曾经垂下头,观察床底下。那里有好多细小的东西。灰尘似一层沙子平铺在那里。她掉落的头发就夹在灰尘中。
由于一天到晚只能躺在床上,因此她观察最多的地方,是病房的墙壁。她可以一整天地看着墙壁上的裂纹。那上面有无穷的变化,但其实什么也没变,墙上的裂纹从来没有动过。可她的确在上面看到了无穷的东西。她在上面看到了云朵,看到了南迁的候鸟,看到了水里的游鱼。但她在上面最常看到的,是一个卷缩的男人。那男人低着头,用手捂着眼睛,仿佛面前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似的。
她之所以观察外物,是因为她怕脑子不按她的意图去思想。如果那样的话,她就会陷入往事回忆的沼泽地。当她转身回顾已经过去的岁月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总会陷入一段痛苦的回忆之中。她的过去,只不过是累积的一层层的痛苦。
实际上,就是眼下的事,她也不敢面对。她不敢用耳朵去听医生到来的脚步声。那是一种与地面有规律的摩擦声,其中蕴含了几种变化。如果步伐急切,就代表了好消息;如果步伐迟慢,就代表了坏消息;如果走走停停,就代表一切正常,一切皆按照人们的设想进行。其实最慢的脚步声已经来过了。医生告诉她,她得的是皮肤癌。这就是她周身溃烂的原因。“我还能活多久?”她吃力地问医生。医生没有立刻回答她,而是停顿了一下说:“大约半年吧,我也不太确定,这要看你的病情进展情况。”
她也不敢照镜子。在病房右侧的墙壁上挂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那白晃晃的镜面上镌刻着几株被风刮弯的竹子。几片长长的落叶在半空中舞动,还有几只小鸟,绕着竹子飞动,若仔细看,还能发现几只虫子,就爬在竹子上。这镜面上岿然不动的图画并没有使她害怕,使她害怕的是那变幻莫测的镜子里的图像。那镜子里的图像会随着一天阳光的变化而变化。但大多数情况下,里面的事物本质上是不变的。那里面有一间白色的病房,有一扇巨大的窗户,一个床头桌,几把凳子,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老人,在老人的手臂上,有无数的红斑,它们如一朵朵小野花,爬满了老人的身体。镜子中的老人就是玉兰自己。她自己才是使她害怕的东西。
使玉兰不敢面对的事情,还有那些药丸。十几种药,每种都有一个古怪的名字,都有一个长长的说明,都有一个严格的要求。她也厌恶医院里面的气味。医院里处处弥漫着一股浓郁而又阴沉的药味和消毒水味。这是一种病恹恹的气味,直通死亡的气息。玉兰的鼻子已经嗅不到药味了,这是个标志,说明她已经住院好久了,身体渐渐对医院适应了,并且是宾至如归的适应。她中途曾回过一次家。刚打开家门,她就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腥味,就像家里刚游过一群海鱼一般。她以前从来没有嗅到过这种气味,可能这个家开始和她陌生起来了吧。
床头桌子上臃肿地摆着各种水果,上面已经放不下其他东西了。这是她的女儿和儿子送来的。他们来的匆忙,待的也匆忙,去的也匆忙,只是寒暄般地问候几句,把该说的关心的话语都说完,然后让沉默拉长时间,仿佛他们陪伴妈妈好久。“那个,妈,梦云一会儿就下学了,我得去接她,我先走了。”“那个,妈,我公司要我出差,我这几天就看不了你了。”玉兰只能答应,还能做什么呢?毕竟她的生活早就结束了,而他们却处在生活的高峰。她没有权利为了自己而去阻碍他们的生活。
她总是一个人。偶尔会有医生和护士过来。医生过来时,她就需要把盖在身上的被子掀开,让他看她的身体。她的身体已经没有遮盖的价值了。她无所谓,真的无所谓。全身都是红斑,都是鳞片,都是流着脓的气泡。“你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了。”医生在看完之后,会立刻告诉她疾病的进展情况。她理解医生的意思,那是要告诉她,他之所以看她的身体,是为了看病。护士过来时,会为她量体温,测量身体的各种指数。“不要动,你只要躺着就行。”她知道护士是为她好,不过这样,弄的她完全像个废物似的。也许她已经是个废物了,一个人们不得不拯救的废物。
当身上的痂皮和脱屑愈来愈多的时候,她反而找到一种乐趣。她抠自己身上的疮口,微微的疼痛给她带来微妙的快感,也许这是疾病给她带来的唯一的好处。
没有人能够真正管住自己的头脑,当然玉兰也不例外,所以往事还是常常给她一次重击。有一次,一个病人家属给隔壁病人送饭,用的是一个黄色保温饭盒,这让她想起了往事。她以前常用这种饭盒给丈夫送饭。不管是他工作时,还是他后来疯了住进医院之后。
她的丈夫是十年前死的,死在一所精神病院。是从楼梯摔下来的。目击者事后告诉她,她丈夫嘴里一直喊叫:不要过来,不要咬我,不要吸我的血。精神病医生给她讲解过她丈夫的病情。那是一种妄想迫害症,就是时时刻刻感到有人要害他。她曾经问过一位算命先生,他的解释是:你丈夫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东西,看见了脏东西。她四处求医,并不是想知道丈夫犯病的原因,而是想让他好起来。她知道丈夫病的原因。
那时她会每天准时给丈夫送饭。丈夫大多时候都是疯疯癫癫的。“不要靠近我,不要害我。”丈夫一看见她就会神色紧张。当她坐到丈夫的床边的时候,他情绪常常失控,眼泪和鼻涕堆在脸上。“我以后不会再打你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丈夫向她忏悔,仿佛自己真做了天大的对不起她的事情。她在每次看完丈夫之后,都会躲到厕所偷偷哭泣一次。
只有一次,丈夫看起来比较正常。他对她说:“孩子们,还好吗?”她听到这个问题之后,全身一震,颤声说到:“都好,他们都长大了。你是不是想见他们?”“不,我是想对你说,你以后不用来看我了。”丈夫说完这些话,就把头埋进被子里了。
之后第二天她的丈夫就死了。
二
小蜘蛛在一个狂风肆虐的夜晚飞走了。风从窗户跳进来,像一个调皮的孩子,把一切东西都弄乱了。锁着小蜘蛛的瓶子被刮到地上,骨碌碌滚动,撞倒墙上,瓶盖开了。小蜘蛛爬了出来,吐出丝,沿着风舞动的路径飞到了窗外。
玉兰在犹豫,是否喊护士帮忙把窗户关上。临着窗的是一株巨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肥肥的大叶子上传来了滴滴答答的声音,看来是下雨了。她没有喊护士,那是因为哗啦啦的雨吸引了她。雨也许就是老天的眼泪吧,雨声就是老天的哭声吧。
她模模糊糊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发现床头立着一个人。也许是护士,她想到。但当她朝四周看了一圈之后,发现四周是如此的漆黑,现在还是深夜,不应该是护士。那么这个人是谁呢?
窗外雨停了。她看不清来者的面孔,模糊看去,只是一大团黑色的东西。
“你原谅我了吗?”那是从一个男孩子口中发出的声音,稚嫩而清澈。
她听到这个问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但渐渐记忆就划开了一道缺口。
她第一次遇见这个男孩,是在四十多年前,是在她的妈妈走了三年以后。她的妈妈和别人私奔了,留下爸爸和她。她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难道妈妈不爱爸爸了吗?以后,她家的事就成了街坊邻居谈论的话题。“看,那就是她闺女。”“的确有几分相似。”“不知道以后长大会不会和她妈一样。”她沿着墙根,直视前方,急急走着,不想和任何人说话。她感觉每个人都在看着她,这些人的目光能直刺她的内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说话了。也许是从家里开始的。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总是蹲在门槛上抽烟。她和父亲没什么好说的。一天的交流大多被习惯代替了。她不会说话,是老师告诉她的。“你怎么老是不回答问题呢?都这么大了,难道不会说话吗?”老师生气质问她。她害怕极了,但还是说不出来。
她也不会玩了,同学们觉得和她待在一起特没劲。有一次,一个调皮的男学生说:“玉兰是个哑巴,玉兰是个哑巴。”她不是哑巴,但她就是说不出来,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使她感觉安全的地方了。
她想有个新的开始,躲离开过去的折磨。去一所陌生的学校,没有一个熟悉面孔的地方。这样的话,就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丑事”了。但她渐渐发现,她在新同学和新老师面前,也改变不了。有一次,人们在她的桌兜里发现了一只蛤蟆。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只蛤蟆死了,而蛤蟆的称呼就沦落到她的头上了。没有人喜欢跟蛤蟆待在一起。吃饭的时候,她总是一个人。去厕所的时候,她也是一个人。她也很少洗头发了,她也不洗澡了,有时脸也不洗。
她在老师办公室门外听见过一次谈话。“你们班刘玉兰真是个怪人,成天脸也不洗,你看这次英语成绩只靠22分。”她英语老师说。“我也拿她没办法,这个孩子太怪了。问她什么问题,她也不回答,只是瞪你。”她班主任无可奈何说。
她的确成了个怪人。
三
月亮出来了,天瞬间晴了起来。借着月光,她大致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长圆形的脸。
“你还是一点没变,还是少年的模样。”她略带揶揄问道。
“是的,我一点没变,而你却变老了,变的不能看了。”他冷嘲道。
她第一次看清这张脸,也是在月光底下。那天她的父亲醉醺醺回家。她躺在床上,听到父亲踉踉跄跄打开家门,跌跌撞撞走到她的房间,打开灯。灯光闪耀,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看到父亲趴在门框上,手里拿着酒瓶,眼睛直瞪着她。“海兰,你回来了?”父亲喊着她母亲的名字。她的母亲早在三年前就和另一个男人私奔了,这害的父亲一辈子抬不起头。父亲向她走来,双脚没站稳,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上。她赶忙搀扶起父亲。“海兰,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难道对你不好吗?”父亲失控了,脸上鼻涕眼泪弄成一锅粥。她看到父亲这样,眼里泪花点点。“海兰,自从你走后,我每天都跟丢了魂似的,这下可好了,你终于回来了。”父亲的双手落在她的臂膀上,深情地看着她。“我不是妈妈,我是玉兰呀。你清醒一下好吗?”她挣脱父亲的双手,准备给他端些水,让他清醒一下。“海兰,难道你又要走吗?我这次是不会让你走的。”父亲抱紧她,把嘴伸到她的脖颈上。
“放开我,我不是妈妈,我是玉兰,你的女儿呀。”她嘶吼着。
这一点用都没有。她只好拿起床头的剪刀在父亲的手臂上狠狠地划了一道。
“海兰,你难道要杀我吗?”父亲惊恐地盯着她。愤怒冲上父亲的头顶。
“好,今天,我们就同归于尽。”父亲说完,就向她扑来。
她夺命跑出家门,跑了好久,才停下来。没有地方可去,她就去了田野里。刚收过麦子,麦垛看起来就像一幢房子。夜晚天上的月光如水。她躺进一个麦垛里,就沉沉地睡着了。当她醒来时,听到一种奇怪的兽的吼叫,她害怕极了,就哭了起来。从远处走来一个人,她想,是不是父亲过来找我了。当那个人过来时,她借着月光就看到了他,现在立在她病床边的男孩。
四
她把头扭了过来,背对着男孩说:“我已经老成这样了,你还过来干吗?”
“我想知道你到底原谅我了没有?”
“原谅你什么?”
“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已经老了,脑袋不管用了。想不起来了。”她说道,但脑子里过去的往事涌上心头。
她怎么能忘呢,就是他把她的生活完全彻底给毁了,就是他把她的丈夫吓疯的。
那是她和丈夫结婚第五年的一个日子里发生的。她的丈夫本来是一个保安。在与她结婚之后,就贷款买了一辆大货车。可是就在他跑一趟货时,他的车与其他的车撞在了一起。他的双脚受伤了。医生告诉他,你以后再也不能开车了。于是丈夫开始在家消沉。就算病好之后,他也没有重新振作的打算。整天就是喝酒。喝完酒之后,还殴打她。
她实在想不到丈夫会变成这样。在一次丈夫酒后回来,她就躲了起来。丈夫发疯似的找她。玉兰,你在哪里?他在喊叫几声之后,没人答应,就怒不可遏。他从厨房拿出一把菜刀。桌子翻了,凳子倒了,锅碗瓢盆也碎了。他发疯似地寻找玉兰。
他在柜子里找到了玉兰,于是就拽着玉兰的头发,把她拖了出来。正准备拿刀剁她的手的时候,他的拿刀的手停在了半空,被另一只手拦了下来。那是一双光滑的手,你根本想不到那只手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玉兰抬起头,看到来人就是他,现在立在她床头的男孩,一个吸血鬼。她害怕极了。丈夫在酒精的作用下,拿刀砍吸血鬼,但拿刀的手也被拽住了。
吸血鬼男孩露出了嘴里的尖牙,单手把她丈夫举了起来。丈夫的酒意被眼前怪谲的景象吓没了。他双脚颤抖起来。不一会儿,尿水就从他的裤管流了出来。
玉兰意识到吸血鬼男孩的意图:他要杀了她丈夫,把丈夫的血吸尽。这时她大喊:“不要,不要伤害他。”吸血鬼男孩收起了牙齿,放下了她丈夫。
“你走吧。”她冷漠说道。
“我保护你,可你却让我走,这到底是为什么?”吸血鬼男孩质问她。
她只是低下头,一声不吭。
丈夫酒醒之后,就疯了,住进了疯人院。
五
“看来,你已经原谅我了。”男孩说道,“那么,我的第二个问题是,你还想不想活下去?”
“你说的是变成吸血鬼,和你一样,变成一个吸血的恶魔。”她说道。
曾经有一次,玉兰的确陪吸血鬼男孩吸过一次血。
“你喜欢喝血吗?”这是他向她说得第一句话。
她轻快地答道:“喜欢。”
于是等他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他手里抱着一只鸡。他给她做示范。他咬在鸡脖子上,咕噜噜吸开了血。她看到了他的长牙,没想到这么长。他吸了几口之后,就把鸡递了过来,血顺着鸡的翅膀滴到了土地上。她也学他的模样吸了起来。但由于吸的过猛,她呛到了自己。他呵呵笑了起来。
他是个怪人,她这样认为,而且有充分的理由。他和她都是个怪人,她一想到这点,就感到安慰。
他们成了好朋友。在学校里的侮辱和虐打,和家里面的虐待,慢慢变得可以忍受了。她不在乎,她越来越喜欢和他在一起了。
六
“看来你一点也没忘。”他说,“我给你三天考虑时间,希望你仔细考虑一下。”在说完这些话之后,他就从窗户上跳了出去。
天也渐渐亮了起来。护士过来,看到房间乱糟糟的。由于窗户没关的缘故,一些树枝和树叶就被刮进了屋里面。
看来你一点没忘,吸血鬼男孩的话一直在她的脑子里回响。她的确一点没忘。就是他救她的那件事逼得她远走她乡的。
同学们对她的虐待,开始于一次相撞。她把一个男同学的饭碗撞翻了。于是那个男同学就拿缺了腿的板凳朝她的后背砸了一下。她没有反抗,也没有哭泣,她只是默然忍受着。之后学生们就开始朝她吐吐沫,扔东西,这是他们的游戏,表现勇敢的游戏,当然还需要升级。于是他们就开始薅她的头发,拿脚踹她。更严重的一次是,他们竟然给她用了酷刑,用板凳腿按压她的手。她的叫声不是啊啊的,而是呜呜的。
有一次周末放学,她被一群男孩子围住。他们把她弄到一片树林里。这惊动了树林里的一群麻雀呼啦啦地飞走了。他们挨个拿脚踹她。她只是默默忍受着,折磨不会持续太久的,他们还需要回家吃饭呢。但折磨持续了很久,直到天完全黑下来。
他们把她捆到一颗粗壮的树上。接着每个人开始对她撒尿。她的衣服都被尿湿了。一个学生,手里捧着土,往她嘴里塞。这时,她的头晕呼呼的,就晕厥过去了。
等她再次醒来时,她的周围挤满了人,有学校的老师,有学生的家长,还有几个穿警服的人。那些家长们过来围着她,用指头指着她,嘴里骂着她。警察把他们劝到一边,开始问她问题。她听不清,仿佛那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等她出院之后,她才真正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些折磨她的学生被一种野兽杀死了。他们的脖子上都是伤口,身体里面的血大多被吸干了。有的学生的尸体不是完整的,缺了一只胳膊,或者少了一条腿。警察初步推测,这是某种野兽的行径,因为他们在尸体旁边发现了一些褐色毛发。除了她活下去之外,还有一个学生活了下来。他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野兽,那是一个嘴里面长满尖牙的人。他的话没有受到警察的重视,因为他们认为他精神不正常。的确之后,他就住进了精神病院。
这件事之后,她就在家乡待不下去,于是一个人就外出打工了。
七
吸血鬼男孩第二次来了。
“你为什么一直缠着我不放?”玉兰愤怒说,的确这个吸血鬼男孩一直缠着她不放。
一次,她被工厂开除了,流落街头。那是秋天,冷风呼呼吹着。她的行李就放在台阶上,一个人孤独地坐着。这时向她走来一个人,那是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烫着头发,穿着皮草,摸着口红。
“小妹妹,在这里干什么,难道没有地方住了吗?”
她一声不啃,那眼睛观察着这个女人,听着她说话。
“你和我走吧,去我们酒店工作怎么样?”
她点头同意,毕竟她没得选。那女人向车示意一下,就从车上下来一个人,帮她把行李抬到车上。于是她进了一家酒店当起了清洁工。她有好久没有见到吸血鬼男孩了。大约两三年之后,她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她变美丽了,每个人看到她都会心头一颤。她的皮肤不是白色的,而是古铜色,她的五官像专门镂刻上去的,显得无比精致。她已经习惯在酒店里的工作了。
她每天都要清扫垃圾。日子过的很平静,可有一天,当她去包间清理垃圾的时候,被客人拉住了手,他们不肯放她走。老板娘给他们说了好多话也不管用。“大哥,她可不是陪酒的,她是我们这的清洁工。”“少给我说废话。”喝的醉呼呼的客人给玉兰倒了一杯酒,非得让她喝下去,才放她走。老板娘向她使了个眼色,那是给她下了命令。那是她第一次喝酒。之后她就当起了招待小姐,每天她都泡在酒精里。
在她从一个客人住处回来时,她在酒店门前的花坛里吐了。忽然有个人向她伸出了手绢,她一把拿了过来,开始擦起了嘴角。等她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吸血鬼男孩。她一看到吸血鬼男孩,就想到了过去的那些事,那些使她抬不起头的事,那些屈辱的童年,那个只会使她痛苦的家,那个她不想回去的家乡。“你长大了,我还是老样子。如果我也能长大就好啦。”他说道。她忽然发现的确是这样,男孩一点也没变。而她却发生了巨变。“我找你找的好苦,原来你跑到这里了。”吸血鬼男孩一直说着,而她却一言不语。她只是想尽快地离开。
八
“因为我爱你。”吸血鬼男孩说。
“爱一个老太婆,爱一个人全身溃烂的老太婆。”玉兰大笑起来。但渐渐她又哭泣起来。
“你想好了没有?”吸血鬼男孩停了一会儿问道。
“我想好了,我决定死去。”玉兰冷静说。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吗?”吸血鬼男孩问。
“因为我想摆脱你,”
“摆脱我什么?”
“摆脱你的一切。你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玉兰冷酷说。
“你曾经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吸血鬼男孩说道。
的确玉兰曾经说过好多次这样的话。在她快要与她的丈夫结婚时,也说过这样的话。
“玉兰,你没有发现那个保安一直看你吗?”玉兰的同事说道。玉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的确门口的保安一直看着她。“玉兰,你觉得这人怎么样?”玉兰没有立刻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盯着那个保安看。那个保安身上穿着一身蓝色制服,全身绷紧站在凉亭下面,他的头左右摇摆,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又看看有没有客人来。“玉兰,你还没有男朋友吧?”她的女伴发现玉兰还在盯着保安,就说道,“玉兰,实话告诉你吧,那个保安想让我问你,你觉得他怎么样?他在追你呢!”玉兰听到这些话,感到心头一颤,说道:“是吗?”
玉兰和保安相恋了。她有些说不清自己到底爱不爱这个人,反正这个人在她看来是个挺不错的一个人。吸血鬼男孩知道这件事之后,心里非常的恼火。他向玉兰发脾气,就像个孩子。“我不准你和他再见面了,你听清了没有?”吸血鬼男孩愤怒说道。她心里有些害怕,但她表面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她与保安的关系愈来愈亲密。吸血鬼男孩看到自己无法阻止玉兰,就大哭大闹。
有一次,吸血鬼男孩又闹腾起来,把屋子里的东西都砸了。玉兰使劲才抱住他。“好,我答应你,以后不和他交往了,你满意了吗?”吸血鬼男孩听到这些话之后,就沉静了下来。但等他安静下来之后,玉兰就对他冷静说道:“你走吧,我想要我的生活。”她已经决定和那个保安结婚了。
婚礼是在她丈夫的老家举行的。她陪着丈夫一桌桌酒席之间敬酒。就在她刚喝完一位朋友的敬酒,垂下头稍微休息的时候,她似乎瞥见了吸血鬼男孩。但当她再看去时,他已经消失不见了。
九
“我理解你了,你还是那个被人欺负的小女孩。你根本就没有真正走出‘过去’。你还为那些过去的事耿耿于怀。那些吐到你身上的吐沫根本就没被抹去,那些辱骂讥笑你的话还在你的耳边响动,那些对你的拳打脚踢的伤口根本就没愈合,那些…”吸血鬼男孩情绪失控说道。
“不要再讲了!”玉兰大叫了一声,头感到晕乎乎的,像被压到冷水里似的。
吸血鬼男孩看到她的样子,不忍心再讲下去,就走了。
现在她的身上插满了管子,她不能说话了,也不能动了。只有眼睛可以睁开和闭上。医生和护士在她的病床前谈论她的病情。她只能听见一些嗡嗡的声音。
她时刻在想着吸血鬼男孩的话。难道她真的不敢面对过去的事情吗?面对那些羞辱,那些折磨,那些讥笑。
是的,的确是这样,他说的对,我的确不敢面对过去。她在心里“承认”了一些东西,也就放下了一些东西,这使她全身的疼痛消失不见了。
心律测量仪发出的嘀嘀声忽然消失不见了。她把身上的管子一根根拔出,又用一把刀子划破自己的手臂,血一滴一滴地掉落在冰凉光滑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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