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旧梦难圆，但心中的旅游情结仍不愿释怀。如果在古代，我一定费尽心机嫁一位享清职的外放官，随他千里流徙，辗转南北，尽览山水胜境。宦游天涯的想象，可以抛却了跋涉的苦态，只撷取洁净凡心的瞬间。或许这样，我对家乡至少还有一丝温馨偶然萦绕吧？
这次，我积到七天的假期，决心抛开羁绊行程的纷扰红尘，去早已神往的云梦山放浪形骸，寻回那个埋在厚重陈尘中的我。
因为我的样子常令人有份责任感，所以在学生时代就练就了独行客的胆量，以成全不幸与我同行的同学们。与陌生人相处，自我的感觉强烈得就象迸射似的，久违了又特新鲜。虽然不是旅游旺季，游客们三三两两，倒也并不稀落。我寻好旅馆，就迫不及待地朝景区出发了。
刚走了一段路，便有人拦住了，问是否需要导游。我摇头，可那人还是在后面跟，我就停住喝斥，他他一脸窘态，说他当导游不需要我付费，只是给他一个锻炼的机会。
这是一个年轻得近乎稚气的小伙子，有一双令人信任的眼睛。想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太惹眼，于是同意了。他看起来很激动，慢慢才平静下来。他说，他从小喜欢当导游，这次他为了考导游证，连工作都辞了。可他失败了，没有能到正式的旅游公司。
“于是，你就在这儿守株待兔？”我笑着问。
“我现在也许没在资格待什么，只是在守株。但我相信，有一天我的痴心会感动天地。”他开始是笑着说的，后来眼神又变得深沉。
两人相视一下，彼此微笑起来，空气似乎变得有些轻松了。
云梦山据说是战国初期一位神秘天才王禅（也有说其他名子的）的隐居之地，这位号为“鬼谷子”的人物教出的弟子个个都是在政坛军界翻云覆雨值得史家大书而特书的人物，象兵家孙膑、庞涓，纵横家张仪、公孙衍、苏秦等等，因而也不名而名了。当然类似的传说，还流传在其他地方。但作为河南人，我仍然笃信了这里的神奇。与此连绵的灵山，还保留了大量殷商传奇。传说到了这份上，几与历史无疑了。在这个历史与传说相芜杂的地方，时时都感觉到这种历久弥坚的时空足音，步步都能踏进千年未湮的颠沛履印。
没有故事，云梦山便失去了一半的魅力。躺在山洞中，聆听一段有着时空距离的用渺渺之音叙述的故事，真是一种享受。只可惜这位导游讲故事的水平实在不属一流，普通话也不够标准。我的幽情远思时常被打断，脸上也不自觉地显出略带嘲讽的笑容，最后还是睁开眼，问他是不是选错了行。他实在并没有多大的天份。他说既然上帝把一种想法赐与了他，也一定同时赐与实现这种想法的能力和智慧。缺陷是可以改造的，许多人已经尝试并成功了，缺陷反而成了特长。他还说，他在我面前露拙，他一点也不难为情。他说得很认真，我故意老气横秋地说：“年轻人就应该这样！”他跳了起来，说：“你以为你是谁，不就大了两岁么？值得这样炫耀？”
他一直陪着我，陪了五天，几乎把云梦山翻了个儿。要挖掘云梦山的文化底蕴，只当一天的匆匆过客是远远不够的，我每个地方都要细细品味，然后又让他讲故事，拍照，买小吃，还要不时应付我随时都可能闪现的新花样，够苦了，可每次我问他，他都说不累。傻家伙！我不是轻信之人，却信了他。而由此产生的依赖感连我自己都有些吃惊，似乎梦中也让他的影子占满了。故乡的家也变得缥缈。每天早晨，睁开眼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会不会来？一想到他可能借故推辞，心中便空落落的。境况一直持续到他出现在门口。
第五天傍晚，他正在为我拍夕阳照选角度时，退着，退着，竟从斜坡跌落下去。我跑过去，人已没了影儿，吓得我第一次喊起了他的名字“刘梦远！你在哪里？你千万别出事！我……可一点回音都没有。如果他真的为我而死，我又何颜面活在世上？我试着往下走，走着流着泪，好几次差点栽倒。当我看到他时他正在努力向上爬，我扑向前，一下抱住他，“你没死，你没死！是真的，真的吗？”“是真的，”他说。“在我转得昏头转向时，我听到了你的呼唤，于是抓住了一棵树。”最后的云霞隐去了，还原了一片静寂而纯净的天地，天地间只有我和他。月上来了，惊动了一林的山鸟，印下了斑驳的乱影。
一阵音乐声划破了万籁的俱寂凭空而来。我正迷惑怎么这儿会有如此凄迷而人间味特浓的离别情歌，突然意识到是我的手机在响，我有些尴尬地松开手。
“叶子，玩够了吗？”
“好啦，我明天就回去！”最后我说。
“他，是你丈夫？”沉闷了半晌，他问。
“你爱他吗？”他见我点头，又问。
“当然，应该。”
“是当然，还是应该？”
“这二者有区别么？”
“你认为这二者没有区别么？”
“也许有吧？可不管怎样都是一个结局？”我虚弱地说。
他似乎想坚持，但最终什么也没问。
一夜无眠，风吹近雨，拉开窗帘是满眼西沉的月华。清晨，我猛然醒来，却发现外面是真正的小雨在淅沥。那昨夜的月华呢，是梦？
近中午的时候，天放晴了。一道彩虹清晰地印在空中，又慢慢消失了。这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壮观最接近的彩虹，彩虹的两端是视野的两个极端，七条色弧的界面也分得如此明了，一切似乎不是光的折射，而是高明画家的杰作，美得几近虚幻。
为了我的承诺，我任他把我带到了可以企求缘份的风景前，身上沾满了沁着草香的雨水。他的速度很快，我跟不上，几乎是被他拽过山洞的。洞口处壁上的人生再造有阳光下闪着鲜红的光泽。
“你信佛吗？”
我摇头。
“以前我也不信，直到现在。但一路上我都在许愿，我愿意为这愿改变初衷。”
“但你并没有真正与佛交心”我想说，却一直没说出口。
两点前他把我送到了汽车站，车就要开的时候，他忽然塞给我一张纸条，然后下了车。
“我倾其所有买了一部手机，只为了给你留一个号码……”看到这儿，我已泪流满面。透过窗，一个伫立的身影被车速甩成了虚无。
我把那张纸撕了，碎片撒到了窗外。风吹过，碎片如梦絮飘舞了几米，便永久埋葬在了那如梦的记忆中。
再见了，云梦山！再见了，如云飘过一瞬的梦！再见了，那梦中飘过一瞬的云！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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