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娘的相识好像是从三年前开始的。那是我生平记事来与她的第一次相逢。娘那天穿得朴朴素素的,深蓝色格子外衣,一件土色的裤子;她家里种着几亩地的果树,因为常年照料那些果树,整身便透着一股枝叶的气息。然而她已到晚年,没多少生气,像一棵老了的果树。
对于娘年轻时候什么样子,我完全没一点印象。是啊,从我五岁,他们离婚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娘了。娘对我而言,就成了别人家孩子嘴里的称谓了。我恨娘,又想娘。每当别的孩子喊娘时,我就在想,我也有娘啊,可我却没人喊,娘啊,你为什么不要我?那个时候,我对娘是恨的。这种恨持续了很久,直到我长大。我长大之后,娶了妻,生了子,整日忙于工作,就不想娘了。娘也就变成了我那模糊不清的记忆里的虚影了。
曾经多少次,娘想见我,我都拒绝了。小时候,我整天想娘,却见不到她,她也从来没联络过我。上了大学,娘才渐渐地开始联系我,给我打电话,说她想我,想见我一面。“想我?那为什么十八年从来不联系我,这会子反要看我。”娘哭了。电话那头,她哭的呦呦噎噎。我不假思索地挂断了电话。在我看来,娘是虚伪的,她有一子一女,女儿嫁了人,儿子因偷盗进了监狱,她这会子无人问津,才来找我。娘啊,你打错算盘了,你小看我了。我继承了你和我父亲的那份聪明,我比你的那两个孩子聪慧得多着哩!
于是之后的十几年,我从未见过娘。尽管她百般哭诉要见我一面,我都一如既往的拒绝了。妻说:“你去见她一面吧,就当可怜她吧。”我摇摇头,什么也不说。在我心里——娘已经死了。妻说我的心太狠了。我把自己关在书房,自言自语地说:“人孰无情?怕的是心死。”娘在我五岁与我父亲离婚后,对我的影响是重大的。我渐渐变得孤僻,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我有一个狠心的娘,还有一个冷冷的父亲。我父亲从来没和我交过心,他只会指责,谩骂,甚至是笞挞。我的童年都是在他打骂的阴影中过的,以至于到了至今我还和他没太多话说。父亲是严苛的,他不许我想娘,我不敢违拗他,渐渐地,我对娘的最后一点印象也没了。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给我说娘已经结婚了,而且又有了两个孩子。我没一点反应,既不伤心,也不喜悦,而是漠不关心。那时,我才知道,娘,在我的人生里已经不存在了。
我上大学那会儿,娘给我寄过几回钱,分别都是几百元,我积攒着,一并回寄给她。那个时候,我是贫穷的,急需这些钱,我父亲也让我把钱收下。但我的心却是高傲而冷冰的。说道:“不说她是一个莫不相识的人,就是相识的熟人,这钱也不能收。”我父亲听了,埋怨我的倔脾气。娘收到钱后,不知道哭了几回。她知道,我那样做,就是想再与她无半点瓜葛,就是要与她恩断义绝,她能不伤心吗?那段时间,我不知道她是如何过的,我心里想,这下,她再也不会幻想在这个世上她还多出一个儿子吧。然而我又错了。
三年前的一天,家里一个不知名的电话打来!那头问:你是不是袁飞?我说是。他说:我是你弟弟。我一脸疑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又多出个弟弟。他说他叫陈平,是xx的儿子。随后又有一个细声慢语的女人说:你好,我是陈艳。我是你同母异父的妹妹。我并不认为我还有这样个妹妹,也不承认弟弟,更不觉得我还有个妈。
“你们有事吗?”我不耐烦地问。
“妈生病了,在医院,她想见你一面。”我一时变得十分烦躁混乱,不知该说什么。
“妈她很想念你。她常对我们说‘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们的大哥了。’我说:‘他都和你恩断义绝了,你还想他作什么。’妈苦苦地说:‘天底下哪个母亲能把孩子忘了?你大哥抱怨我忘了他,不认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也不求他喊我一声妈,我只想这辈子再见见他,就足了。’……”她哭诉地说着,希望我一定去见她一面。
我犹豫了半刻,同意了!
我之所以答应去见她,完全是动了一颗怜悯之心。我告诉自己,就算她是一个莫不相识的人,为了满足她病里的一点愿望,我也应该去见她一面。妻高兴地说:“你终于想通了。去吧,去看看你娘。她一直想着你呢!”她还让我带着她一起去,我同意了。其实我愿意去见娘,还是因为我想娘。尽管我与娘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但我小时候的那一点记忆还是纠缠着我,它们像细小的针头刺痛着我,提醒我该去见见娘。其实这么多年来,我早已不恨娘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去对待她,她已经有了家庭,日子又过得挺幸福,我又何必去打扰她呢。然而,我又很快对这件事有了新的看法。那就是:我能不能和她一起生活是一回事,而我认不认她又是另一回事。作为人子,我应该去认她的,我也没有道理不去认她,因为我无法彻底摆脱与她有血缘的事实。
电话里,我们得知娘在xx医院。面对我们的到来,娘的两个孩子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喜悦,他们摆出一副未曾意料的冰冷,说了几句无关的话,径直带我来到病房。那个病房不大,放着三张床,两张床上躺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打着点滴;另一张床上躺着一个女人,她显得蓬头垢面,死气沉沉,没精打采,但我知道,她就是娘。
陈艳走过去,轻轻地对她说:“娘,他来了!”这个衰老的女人抬起她那无力的头,细细地打量着我,没有说话。半天才问:“你是袁飞?”
“是”我轻声答道,仿佛是怕惊扰了其他病人。
“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我靠近她,她拉着我的手细致地观察我。这个时候我的思绪是混乱的,我不知道该对眼前这个对我有些特殊意义的人说些什么。这时她说了:“飞儿……你真的是我的飞儿吗?啊……没想到你都长这么大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我的儿啊,娘对不起你!娘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了……呜呜呜……”她握着我的手哭说着。这时病房里一团尴尬,另外两位病人都看着我。
“你别激动,我已经来了,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飞儿……你不认我,我不怪你,这几十年,你不愿意见我,我也不怨谁。这一切都怨我自己。怪我我没看过你一次,你抱怨我……你不知道我也有苦啊,我实在不想与你父亲有再多的交涉了,因为我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庭了。我们都是自私的,为了自己解脱而伤害了你。我没脸去看你啊!可我天天都想着你。我想着你小时候的模样,又想着长大后的样子,我想着你是瘦还是胖?这些我都不能知道……”
“后来听说你上了大学,我高兴得很,我想你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我考虑你父亲一个人供养你上学不容易,我想我也该尽一份力。但我给你寄的钱被你全退回,我就知道,你打心里是不想认我这个娘了。也不愿意再和我有牵扯了。那个时候,我的心如刀割,我恨我那十多年没去看过你一次,我恨我自己,是我没能当好一个娘……但是,孩子……”她呜呜咽咽地说:“娘后悔了,娘真的后悔了。娘后悔当初不该抛弃你,娘后悔我是这个世上最不尽责的娘,娘一辈子都不配让你叫一声‘娘’!”她摇摇欲坠,上气不接下气。我打断了她。
“别说了,我早就不怪你了。”我跪在地上说:“我早就不恨你了,只是我的心太硬了。”
“不是你的心硬,是我没能好好爱过你……”她抱着我,大哭起来。整个房间里也顿时哭声一片……
我终于喊了她一声“娘”。她穿着深蓝格子衣,土布裤子,一双树皮的手攥紧我,好像一放开我就会立马跑了一样。我说:“娘,你放心,我不会走的!”她点了点头,像个孩子一样。接下来,她和妻又一阵寒暄,妻对她几十年从未谋面的婆婆十分热情,娘对她也满脸喜爱。婆媳两个像相处了几十年的亲人一样唠起了家常。
娘出院后,我要把她接来和我们一起住,陈艳陈平不同意。但娘说,她这辈子没能好好疼爱的人,她只想用余生来爱,她想当个好母亲。听了这话,娘的两个孩子也就没再多说什么了。娘一直和我住在一起,我爹来看我,还时常和我娘聊聊天。他们常说,当初为了一点矛盾离婚,真的不值得,就算为了孩子,也能牺牲。可惜这个理儿都是做了几十年父母后的人才明白。
娘和爹这辈子还能说上话,真的是我最高兴的事。娘在我家生活了的三年,真的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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