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过正午时视野最好,两人两马的小团队再也没有见过那些灰烟。他们上了山丘、下了山丘,绕过一片沼泽,又淌过几条溪流,朝着既定的方向行进,同时期待着东南方冒起火光。
然而到了日薄西山,都没任何头绪。
这片大陆的磁场混乱,动物导航是最为精确的,但人类几乎没有可能学会,而一般人用罗盘定位能量场的法子,和在自然中按图索骥、“整合混沌”的法子,他们俩也不会,洛冰胸中就有些打鼓,想,我是不是在某处被扰乱了方向,走到黄泉傀附近了?抬头仰望星空,却不巧天上浮云逍遥,根本瞧不见北斗列宿。
黄泉傀也被人称为“黄泉桧”,因为它其实是一片桧柏林。普通桧柏形似火苗,黄泉傀却要倒将过来,上盘宽大下盘收紧,如同傀儡。倒悬的树顶几乎将天空封死,林间空隙却闪着莹莹冷光,大概是一种向下吐丝的虫子或什么的,但由于任何有头脑结构的生物走进傀圆三里内便辨不出西东,黄泉傀的详情也无人知晓了。
她忽然立刻打了个冷战:“先前也是山路,日落后山中便无云彩,怎么这里偏偏不同?”再看天际更觉不善,好像乌云越积越多了。恰巧这时山丘下道路分作两条,另一条走起来疙疙瘩瘩的,好像常年有人类车队经过,现已覆满青草。她看两条路方向差不多,一面是往左,一面是往右,自然选择了往右的新路。
蓝波早觉得此地阴森,缩在车厢中打瞌睡,突然隔一阵就被颠醒,迷迷糊糊地问道:“咱们已经接近聚落了吗?”眼看睡不成了,他在车厢里翻捣翻捣,取出一只彩色的金属猫头鹰,约莫有人头那么大,看样子是个摆件,但被他往马前一抛,翅膀竟向两边张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掉在地面以后左右摆了摆,白石头做的肚皮贴着道路蛇形行进起来,两只宝石眼幽幽发着黄光。蓝波自语道:“原来是这么用的,且当给我们探路了。”他颇为满意,又打开一只存书的木箱,轮番查探书页中是否夹着有趣的东西,哗哗将零碎扒开。
“这都是你从姚学士那搜刮来的?”洛冰回头见到,有些不可思议,“总不能是他藏在小石屋里的。”上次看时,学士不说家徒四壁,屋里也绝没有这么多书籍和华丽的玩意儿,若不是他的,总不是蓝波从镇上偷来的吧?又道:“你该不会早就准备好了吧。”
“嘿嘿,那还真是。这只木箱是学士埋在我房子下面的宝贝。他以为无人察觉,其实早被我给挖了出来。我看了看,似乎是教人魔法的,但上面画了乱七八糟一堆圈圈点点,实在枯燥无味,就放回去了。”
洛冰惊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那自然是年初的事——哦,但这些宝贝已经好多年啦,我最初结识老师就发现他这个秘密了。不瞒你说,我对他藏宝的手段好奇了许久,你倒是猜猜,他以前把这些东西放哪了?”
“森林里吧。”洛冰随口猜道,“镇上人杂,指不定就被翻了出来;村中……显得太突兀了。商行也极有可能,不过学士似乎和商人们不大对付。”
“是呀,你真聪明。他有个散步的习惯,总爱在草场西边、你的地盘那闲逛,所以我猜他必然会将重要之物置于沿途,便于查看。前年有一次咱们在湖边玩,我当时钓了一条大草鱼,你还记得吗?”
洛冰笑道:“当然记得,你得意坏了,当时便要拿回家给学士看。我和小熠都不觉得那是条大鱼。”
“对,我拿了回去,正巧碰见有人来造访老师。我觉得很稀奇,就慢悠悠在花园里走,从窗下偷听他们对话,好像是一个老爷子想邀请老师去学校里做客什么的。老师只是一个劲推脱,我当时有种异样的感觉,似乎已经被发现了,就主动探出头来,却见老师的脸色很不好看,强自压着不发。”
“你知道那个老爷爷是做什么的没有?”洛冰那日阻拦黑衣人,时候赶得刚巧,并没有听见他和姚学士之间的交谈。当下猜测黑衣人与这个老爷爷之间的关系。
蓝波连连摇头道:“我都没来及开口,他就东问西问,还说,’老朽见你灵气不错,应该是块学习的好料。’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既不是神使,学习也马马虎虎。我想他这就是先发制人,以防老师说出点他不愿让别人知道的事。那是他开头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而后再有什么我就完全不记得了,想来应该是那人的神迹干涉。事后追溯,他觉得无关紧要的一句问话或许是另有所指。”
洛冰感到一股电流冲上脑子,却想不通其中的关节,转而问道:“那与姚学士藏宝有什么相干了?”蓝波哈哈一笑,道:“其中自有千丝万缕的干系。我若遇不着他俩,就看不出老师对那人多么嫌恶。哦,老爷子还是很慈祥的,但他定然是说了什么惹人不快的话,老师一天都愁眉苦脸的,直到次日将他送走才安下心来。”
“所以你就觉得学士会将自己的宝贝换个地方处置?”
“正是!我那几天盯紧了他,他却没有举措。”蓝波思索着此节,“我一直没有放弃,幸好也并无其他要事,不然就耽搁了。后来不久,小……我有天忽然又看到那老爷子出现,才知他根本没走呢!”“啊!”洛冰道,“你刚才不是说他被送走了吗?”
“言误言误,适才我口中’当时’的我的的确确以为他已经走了。”蓝波道,“这回他可是真的走了。他走后,当晚老师出去散步,我趴在窗口假装看景色,其实一直注意着他。你可别怪我监视他,只是恰好对此事有些兴趣,就多关注些罢了。他照常走到树林边上,背着手逡巡来去地踱步。过了好一会才停下用手指捻着垂下来的桉树叶发呆。”洛冰皱眉道:“林区的桉树都长得极高,他徒用手指怎么碰得到?你是不是认错了。”“是吗?那就是别的什么树叶吧,反正这棵桉树可是关键。”
“我次日挑了个没人的空档,循着他的轨迹走了一遍,每次落足都挨在他的脚印里,把两侧上下的事物都探了个底朝天。他的来访者都是厉害的神使,寻常手段自然找不到他藏的东西,不过有一只罗盘老师一直存在家里,我当时拿了罗盘想要碰碰运气,就真的中了。但很难说是不是罗盘的神力。”蓝波指了指洛冰的口袋,“就是他给你的那个。”
姚学士说他都不会用,洛冰便没发心研究。罗盘上一共有七层转轮,十三个悬浮的箭头;转轮上的图案不是文字也并非法阵,这几天下来似乎与最开始有所不同了。她一看果然不懂,蓝波也懒得解释他过去是怎么用上的,继续说道:“我走到那棵桉树前,并没有发现异常,于是爬了上去。”洛冰低低惊呼了一声,他却讪笑道:“不过,嘿嘿,我爬了七八米就怕死了,便滑了下来。罗盘上的箭头有一半都指着树,我猜想他或许指的是树髓?便提起斧子竖着将其劈开,哪知里面实则什么都没有。我失落万分,又遭了惊吓,倒头便在树下睡起来。睡着睡着发觉有水滴在脸上,醒来一看是下起暴雨。天色非常昏暗,但我感觉眼前似乎发着光,定睛一看——诶,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呢,突然一道强闪接着巨响在脑袋顶上炸开。”
“我腿脚一软,往地下坐倒,却正好面冲着桉树裂缝处。只见整棵树被雷电劈了个不偏不倚,却只有顶端一些树叶焦落,而我砍开的缝隙中传出裂帛声,似乎在导电,并且也开始像闪电一样放亮。亮光颜色各异,不停地忽闪。我见此情景,淋着雨提斧又补了几手,却见是形成层之内有无数条细流。”
洛冰恍然大悟,“哦,他不知怎的将物品扭曲了存在树木的导管里呀!那些东西都有魔法保护,自然不会被雷电所伤了,而你若不是在阴雨天里,恐怕根本看不见阵法作用的光亮呢。”蓝波连道:“对对对!”
“所以后来你想法子将它们弄出来了吗?”
“那倒没有。我既已知了真相,就没了探索的乐趣,更何况没过几天他就又把东西转移了。”蓝波摊摊手,“变成森林中一片叶子、一粒沙土也未可知呢。诶,洛冰,你说他法力如此高强,何以安身在林区呢?”洛冰哼了一声,道:“你别奋秋来奋秋去啦,一会将车压塌了!”
他一愣,没听过“奋秋”这个词是何意,但知道洛冰是嫌他动来动去,便打算一跃到马上。不过刚抬起一只脚,忽然前面道路转弯,他依着惯性就要从车上掉出去了。看草地上生着怪异的荆棘,他誓死不能下车!左腿插进竹车和木箱的缝隙中,腰往后倒,头发便被什么东西缠住。他头皮紧张,以为是有怪物在抓自己,腿上用力过猛,一下从车里滚出来,被洛冰推了一把才坐到马上。
她嘲笑道:“你身子还挺灵活的。”斯是指他方才行的前摇后摆之技了。
蓝波抚着胸口说道:“坦白来说,我胆子确实很小。”洛冰心想,你不说我也知道!
“你可千万别离我太远了。三米——三米之内想必瀮少还是会赏脸佑一佑我的。”他长吁短叹间,忽地哭道,“哎哟,可是即便瀮少宽厚,还是免不了有些伧贼。诸事中我最怕的就是被强人所杀了,我们净挑些安全的路走吧。”
洛冰心中一凛,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如有强人意欲加害,就一刀一串将他们杀了。”蓝波干笑两声,正要还口,洛冰忽然两根手指压在他唇上,警惕地打量着四周。
她借风感到一股有节奏的震动,从四面八方而来。一对车马一双人刚好处在山坡的拐弯处,两侧都是高地,与他们极为不利。
她一瞬间以为是自己劳累耳鸣,然而过了几秒震动还未停止。她反手拽出披风里的斧头斩断绳子,狠一夹马,提着蓝波的后领奔了出去。
然而敌人的攻击瞬间便至,一支追心箭破风而来,护身格挡根本不及。她见前方竟是路口,左边有一棵大树,抬手便将蓝波扔了过去,然后纵身一跃,躲过了飞箭。
蓝波猛觉天旋地转,滚到了树下。他脑袋尚不清楚,耳膜又是一阵刺痛,只听马儿嘶鸣,马背中了羽箭,箭身闪着红光。随着红光越来越暗,马儿的声音也逐渐消失在一片短兵相接的碰撞声中。
洛冰翻身下马提斧迎战,见后山头上黑影不少,有七八个,扫一眼就锁定了射箭的是个清瘦中年人,形容锐利,半张脸埋在阴影里,目光却比他的箭更加灼人。
中年人停顿的功夫,坡道中跃出一个双手舞长剑的汉子,摆架便刺了过来。洛冰将斧头拍在刺来的剑脊上,脚下极为巧妙地旋了半个圈,竟让他另一条长剑无法够到。那人意欲抽剑再刺,洛冰却像被这把剑吸引过去似的,身随剑转,脚尖顺势点掉那人左手剑,绕着他右手中的剑身空翻了半圈,一斧头便朝那人面门击去。
那人显然不如她动作迅捷,庞大的身子连连后撤,两人一剑一斧,到了上坡的地方居然已经拆了数十招。汉子勉强支撑下来,未免有些晕头转向,往右边树影里一拐,洛冰的斧头砸在了草地里。她右手使劲按了一下手柄,向左退出了数米,微喘着气。她与野兽打斗,毫不讲什么章法礼格,只图力道狠和速度快两点,汉子自不是她的对手。但这人不知为何,似乎释放出一种怪异的气场,虽则阴邪,虽则狡诈,但却如一团棉花一样包裹自己,牵制着她的动作,好像要慢慢将她裹紧勒死。
她与那人面对着面,看清了他的容貌,竟是一迟疑:“我与他无冤无仇,干么他要伏击我们?倘使我动作再慢几分,早死了两三次不止,不过兴许有别的什么缘由……我真要将他杀了不可吗?”
却听山坡上一个男的讥讽道:“‘一刀一串’,你们自量是什么人,也配吗?”
登时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心道:“不错的,杀的就是你们这些强盗!”足尖轻点,身子便斜飞出去,汉子只见少女身影一闪,手中兵刃便被削飞,脖子被冰凉的刀刃这么一划,大叫一声:“我要死啦!”山坡上也有人纷纷喊道:“老三小心!”
他却是感到一阵香风来去如电,摸摸脖子,只留了一点小血,并没伤及筋骨气管。众人松了口气,突然间眼前金灿生花,一时间谁也看不见到底发生了什么。
射箭的中年人却并不迟疑,闭着眼射出七支羽箭。洛冰往蓝波那边跑,奇怪地看见五根箭都飞向相反的方向,转念了然:“啊,他怕被我独自逃了。”但剩下两支尤自将洛冰逼得左右躲闪。
她扯开衣扣,斗篷飞了出去,如同一只白鸟,干扰了气流波动,使中年人无法辨清目标。其实凭着气流探知环境并不是门简单的功夫,只是洛冰于此道甚精,便以为人人都能做得到了。
他们在谷地里遭人伏击,不易逃脱,故而坡上那几人只当他们是困兽之斗,见同伴并无大碍,其中一个轻柔的男声开玩笑地低语了什么,旁边的女子便大声说道,“好,那我赌相反的!”又有人咯咯笑道,“你每次都挑剩下的,难道赢过吗?”
中年人嘴角抬了抬,似乎是要挑起其他人的兴致,弦“嗡”地振动不停,使数支羽箭冲向树下的蓝波。
蓝波又不会打架,躲也是躲不过的,他呆愣在那,早已被箭雨所罩。突然间瞳孔一震,身子轻飘飘的,是以被拦腰拎起。他刹那前待着的地方,羽箭“咚咚咚”插进土里。
洛冰揽着他往小路深处逃跑,左侧之风骤起波澜,她脚下旋转,将蓝波与自己调换了位置,随即便感到右肩剧痛,浑身的力都被卸掉,左手便不由得松开了蓝波。
若是普通中箭则还有一争之力,但这支箭头接触血肉时产生一种古怪的反应,好像它原是与她身体里的神经元突触相接的,一边放出高压电击,一边随着箭头深入与神经抓得更紧了。
箭杆泛起红色的光,洛冰再迈出一步也难如登天,莫名其妙地发现地面竟高出一截,却没意识到是自己跪倒在地。她皱了皱眉,再也不省人事。
蓝波在地上滚了两圈,脸上、手臂都被划出一道道冒着血珠的伤口,但他既是麻木又是害怕,几乎失了痛觉,支撑着站起身来没走两步随即跌倒,这才发现是刚才滚落马下将腿摔断了。
他爬到洛冰身畔,却不敢伸手探她的鼻息,半满的月光下土地殷红如此刺眼,洛冰的身体都好像变得透明一般,融进寂静的夜里了。他的头脑昏懵无比,只想要当场睡去。
山坡上的黑影们沉默了半晌,接着发出一阵笑声。
蓝波木然地抬头望去,其中一人忽然打出一记铁钉,“啷”地被中年人拦截,否则挨在心窝处,他就要一命呜呼了。
“这便是我认识的夏洪原的真面目了。”蓝波想道。当下的景象如何不与曾经相似?只不过保护他的人没有了,而他还和从前一般没用。想到这,他一把将洛冰的身体抱了过来,眼泪潸潸而下。
中年人收了弓箭,冷冷地问道:“你哭什么?”
蓝波心中怕得坏了,双眼紧盯着他,一时间悲愤难以言表,频频自问道:“她死了,我苟活有什么意思?”然而单是想想尖锐的刀刃剑尖,自戕确实不敢。
他理了理思绪,低声说道:“你不是听见了吗,我平生最害怕的事就是被强盗截杀,难道不能哭吗?”
“强盗?那倒是难说了。”中年人仍道,“你们杀别人的时候快活,被人反杀怎么却委屈上了?”
蓝波一惊,道:“你说什么?我们刚从家出来不过一周,怎么却杀人了?啊,你想给我们随便安个罪名,我看倒也不必。我二人今日命丧于此,明早就被野狗吞食殆尽, 连尸身都不剩,谁去告发你们呢?嘿嘿,再说这天下之大,诉仇无门……”他神色惨怛,自语道,“我终究还是要死在人的手上了。”
中年人却怒极反笑:“我与你二人确无私人恩怨,但复兴派害人无数,我们与复兴派有血海深仇,便是你这样的小孩儿,到这也照杀不误!”
蓝波眼波一转,心中有了打算。他放下洛冰,腾地站了起来,义正辞严地说道:“听你之言,我们若真是那什么派别,恶贯满盈,倒也罢了。只不过我们从没听说过你口中这个……这个派。你要是讲些道义,就跟我解释明白,若不然,我们只当命途不济,蒙冤而死了!”他泪光盈盈显得楚楚可怜,但言辞极为坚定恳切,倒也不似作伪。
中年人颇有些动容,但他目光落在蓝波的披风上,又寒了下来。他冷笑上前,伸手凑向蓝波的脖子。后者以为他这是要灭口,深恐露怯而强忍着没有将他拍开,喝道,“你干什么?”
“你穿着复兴派的制服,还敢喊冤,果然不要脸。”中年人鄙视地挤了挤眼睛,一抬胳膊将他拎了起来,没想到他真无半点功夫,冷哼一声便松开了手。只见对方杏眼圆睁,站立不稳,神情更加惨白了几度,指着自己的手剧烈地颤,眼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就……就为了一件衣服!你这个……这个……”他忽然一口气喘不上,竟疼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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