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理解你，但我尊重你

一个中午。等菜的间隙，听到邻桌的热议。

『你说，要是给小方吃肉，不让他知道，他吃得出来么？』说的大约是一个同事，他笃信佛教不食荤腥。除此之外，喜欢劝人抄经持诵，不太招人待见。

同桌的几个人都笑了，这哪里吃得出来！饿他几天，你看他吃不吃！你不知道吧，和尚也要吃肉呢！我们宿舍的回回，不也偷偷的吃大肉！你一言他一语，气氛十分热烈。

他们都是吃肉的人，大约不能理解不吃肉的感觉。然而，我很知道。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是不吃肉的。所有肉类，无论牛羊鸡鸭，无论海鲜水产，通通不吃。不光肉类，就连动物油脂，甚至于肉汤，都是不能吃，也不能闻的。不光肉汤，就连煮过肉饺子的面汤，也是不会喝的。

家里有个不吃肉的人，总是会有些不方便。每次做饭的时候，我妈都要单做一份，自然是有些麻烦的。我妈倒也不怕麻烦，邻居们却嫌太麻烦。他们总说，如今在家里怎么都好说，以后出了门不是得遭罪么，孩子可不能这么惯着来！有什么不能吃的？你不让她看见，她能吃得出来？

于是，便有了一次次的考验。分明是韭菜猪肉的包子，却哄我说是韭菜鸡蛋；分明是用猪油炒的菜，却骗我说用素油炒的；分明是先煮了肉饺子，再用面汤煮的素饺子，却骗我说先煮的素饺子。大约总会有些好奇吧，看这孩子到底能不能吃的出来。

每一次，我都能明察秋毫；但凡有肉腥，我都会悉数吐出来；每一次，都以我的哭闹而结束。这样的试探令我反感，更令我心存畏惧。这之后，又会有几天，战战兢兢不想吃饭。吃饭的时候，总要再三确认，免得又被设局。

小学二年级时，家里请了位老太太来帮忙。老太太喜欢做汤面，汤面里会放炒葱花，葱花要用猪油炒。汤面常常吃不完，总会放到第二天早上，热一热再吃。冬天的晚上，灶上常有小半锅红小豆汤面，上面结一层薄薄的油脂，这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画面。有很长一段时间，想一想都会觉得恶心。

几次三番央求她不要用猪油炒葱花，或者先给我盛一碗面后再往锅里放葱花，然而老太太是不肯的。先是骗我是用素油炒的，被我吃出来以后又逼着我吃完，如此反复我终于不能忍受。

八岁的我，跟姐姐一起愤而离家出走，去投奔老家的奶奶。十几里的路程，我们是如何到达的？只记得步行了很久，还搭了一辆牛车，或者又坐了一趟顺车？记得路上有鲜嫩的柳枝，还有零星的迎春花。一路上黄土四处飞散，走得却是轻松惬意，满满的都是胜利的喜悦。

后来上了大学，去了一个南方城市。食堂里的菜是吃不得的，全都是用猪油炒的。校门口的餐馆，也不能贸然进去。家家门口都放了一口锅，锅里炖着猪蹄膀。炒菜要用猪油，外加一勺蹄膀汤。好容易找到一家肯用素油的，一吃就吃了好几年。每次进门的时候，掌勺的阿姨都要喊一声，『小回回来啦！』

此后不得已，慢慢开始吃肉了，也是吃的不多。同桌的人常觉得诧异，而我也很难解释清楚。因了我的关系，起码会少吃一个荤菜，多少会觉得有些抱歉。

也许是因为太多次被问到，『不吃肉？你是回民？你信佛？』我对信仰多有关注。我发现，各种信仰的人们，常常互相瞧不起。没有宗教信仰的，瞧不上有宗教信仰的；有宗教信仰的，瞧不上彼此的信仰。佛教徒嘲笑基督教徒；基督教徒嘲笑伊斯兰教徒；清教徒嘲笑新教徒……

何止是宗教信仰呢，简直是任何信仰，以及所有喜好，甚至所有状态。本地的瞧不起外地的；已婚的瞧不上单身的；上班的瞧不起做生意的；养猫的瞧不上养狗的；吃素的瞧不起吃荤的.......

人们判断一件事情的好坏，似乎不是这事情的本身，而是这是否自己喜欢的。凡是自己不喜欢的，凡是跟自己喜好不同的，毫无疑问就是糟糕的。凡是不合自己心意的，立刻就要着手改造，尤其是当这个人跟自己关系密切时。

你是否听过鸠摩罗什的故事？在中国佛教史上，他的译经成就与玄奘齐名。广为传颂的《金刚经》，多是他的译本。然而他的遭遇，却颇为坎坷。

建元十二年，呂光攻陷龜茲，獲得了鳩摩羅什，見他年輕，就有點看不起他。惡作劇地強迫他娶龜茲國王的女兒。羅什苦苦推辭。呂光說：「你父親原來也是出家人。他可以娶國王的妹妹，你為什麽不能娶國王的女兒、又何必苦苦推辭呢？」呂光將摩什用酒灌醉，將他與龜茲公主一起關在密室裏，羅什被逼破戒成親。

姚興對羅什十分敬重，待以國師之禮。他將十名歌妓送給羅什，強逼羅什娶她們為妻，對羅什說來，這種第二次破戒並一娶十妻的做法，使他在師友及弟子面前拾不起頭來。所以他在講經說法時，總是用「臭泥中生蓮花」自喻。深感有虧於佛門的清規，愧悔不已。

吕光也好姚兴也罢，他们尊鸠摩罗什为国师，自然是敬重他的。然而，明知他是出家人，却又逼他破戒令他犯难，这又是为何？想来，也是抱着「为了他好」的目的吧。却不知这究竟是为了谁好？

我想起自己加入一家公司的经历。

创始人谈到，最近在被一位朋友游说，希望他能信奉基督教；说起跟一位同事出差时，总得饶世界去找清真餐馆；说到以前带的团队，清华北大的姑娘，个个儿都抽烟。那是他不能理解的，却是尽力尊重的。

当时我没觉得。后来才发现，这大概是我最中意的部分。毕竟，尊重一个人的信仰，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我不理解你，但我尊重你。你能做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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