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吉林
两年前,某诗人发了一组诗歌《我的孔子》,叮嘱我初稿不宜外传;后来又发了绣像本给我,精益求精的诗人还是不让公开。
时光荏苒,一年后《我的孔子》修订后正式集结出版了,各种刊物转载、朗诵会都好评如潮,名家推介、粉子拥趸,溢美之言一波儿高比一波儿,高潮以后,我比较难以置喙什么。
为庆贺这一本突破性的诗集出版,我也换个姿势聊一下《我们的孔子》。
孔子是儒学代表,后世也持续简单地给他坚硬儒学标签,却疏于研究这个鲜活、有趣、孤独、智慧、坚毅又超脱的个体生活的孔仲尼,这种现象可能存在代际的“以讹传讹”。我们深入分析几个小细节,会发现另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孔子。
走偏锋:用死亡比喻生存
关于生死,《中庸》道“事死如事生、事亡若事存”,就是对待死者的态度,要像对待活着的人那样,有礼、谦逊、尊重和爱戴;可孔子又说 “未知生,焉知死”。这有些矛盾两种腔调,令一大波反孔人士就要举起大棒来了。
夫子何故这样矛盾的对待生死呢。这和他早年的工作有关,这个身高八尺,饮酒千斛的孔老二,年轻时候翻阅了夏商周大约2000年的社会制度文献(比如三坟五典,周代史官笔录),慎重地决定了“吾从周”,“吾从周”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划破历史迷茫的天空。选择周朝的“礼”,加上他心中的“仁”来管理社会和个人,礼用于社会,仁用在人际关系,就好像会把社会问题一劳永逸的解决了一样。
这个牛皮快要吹破东周的天空了。
牛皮吹大了总要找个落地的措施,贵族和平民都疑惑:周礼,那是什么东东,有图有真相,你给我拿来看看。真是把知识分子不当鲁国的干部。
身高八尺,千杯不醉(书上说尧舜万斛、孔子千钟)的孔丘,一代帅哥(善饮这天生一种魅力),却选择了在丧礼给人办祭祀的工作,给失去了亲人的家属,做一套关于“周礼”程序的极致体验,从音乐、程序、祭文、用酒的品质、粮食多少、陪葬的丰俭、分亲疏远近的祭拜方式等各个角度,全面演绎程序化的周礼,令他的雇主,上上下下无不暖流在心,生者有面子,死者有哀荣。这就是“事死如事生”的极致体验。
这种祭祀礼仪实际上是对生者的教育,对更进一步的乡里、村庄、王国社会单位程序化、等级化管理方式的微缩演绎,有了这些礼数,社会有序,百姓有爱,社会大同,人际亲密。爱人的“仁”就自然出来了,所以,从全人类角度着眼,从“逝者”的祭礼着手,以死喻生,是他实践周礼的一个大试验。
孔子本是一个喜欢洗澡和唱歌的人,那个“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的经典画面,我们仿佛看见一群人不分老幼,跟孔子在沂水裸泳到手舞足蹈,哼着山歌跳起舞的样子,那个样子简直是对把圣贤也当“刍狗”的天地最好的礼赞,狂、拽、炫、酷。
就是这么一个嘻哈的孔丘。弟子却说:如果这天主持了祭祀,孔老师一天都不会唱歌了。非礼勿言、勿听、勿视之外,竟能“非礼勿歌”
向死而生、以死喻生,孔子用一剑偏锋和多年的游说,展现了一个“礼仁”核心的社会体系,举一人之力,得万世追随,2000年来,竟无出其右的人,成为中国文化思想的泰山北斗,正如第一首诗写到
子若不登泰山
泰山必来眼底
《我的孔子.头上峰壑》
遇天机:问礼却近乎道
传说孔子曾经问礼于老子,我们不知道那个骑上青牛出了函谷关的李老,孔子是怎么找到的,反正他是找到了。根据印度性灵大师奥修同志的考证(特别说明,奥修长得特别像我老夏)这次历史性的双星耀月,孔子见到李老头的时候,李老头站在一个气象磅礴的瀑布边上望着天,像一颗树一样,矗立在天地之间,对于当时社会学知行合一大腕儿孔丘提的问题,老子几乎像一个神一样言说:
“你只需要顺着瀑布流到深潭的谷底,你只要顺着水流流下去。”
是的,你只要顺着水流流到谷底,无需担忧、不必害怕,也不需要发出什么努力动作,水流自然会把你带出谷底,找到下游泊岸之处。
你只需要接纳、顺遂、喜悦就好。
言毕,老子像一颗枯树矗立,不再说一句话,孔子的问题,在水流的比喻里全部说完,孔子觉得自己被一道闪电穿透。
就是这样,孔子第一次拜见老子的时候,老子仰望天空 ,只给孔丘师徒说了一个比喻。
这个pose让人想起苏格拉底从日出到日落注目天空的样子,老子的样子象一颗干枯的树桩,你见过干枯的树桩吗——舒展、恣肆、安静、无欲、纯粹、庄严、出神、飘渺。
孔子当年要比老子年轻几十岁,满腹经纶,带着子路的孔先生原计划要在关于社会、治国、人生、春秋社会核心价值观等话题,准备讨论300回合,大概孔仲尼觉得老子一定会和他争论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呢。
但是,在听完投入急流沉入深潭的神谕以后,仲尼同志惊呆了,惊呆于这么一个学问深似海、智慧高比天的李聃,竟是这么简单安静甚至是寂寥的样子,一点也没有牛逼哄哄的戾气。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的孔子、一个口若悬河的孔子、一个像男人一样去战斗的孔子,面对一个树桩一样枯寂的老子,感到那束激光刺透了自己,皮囊之躯马上有些泄气了。他惊诧得也像一根树桩。
子路从来没有看见过老师这么出神、这么无助、无助得有些惊慌、惊慌得有些胆怯、胆怯得有些迷茫。子路疑惑了,说“老师,这个枯老头,怎么令你如此这般,这不对啊,你得雄起啊,我的偶像!”
孔子说:“李先生虽然站在瀑布的边缘,但是他的神思、他的感情、他的爱与欢乐,已经和天地运行的规律同协同息了,我们这些人还在做一些可为或不可为的事情”。
孔子停了一会儿,突然热泪眼眶,哽咽难言,指着水面上的一个小木板子,再一次唱了起来“我要去远方,我要去流浪”
“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孔子从枯树一样的老子那里感悟到天地生人之道,对子路说出了少见的肺腑之言:小路,假如我周礼推广不成,无人买单,你就陪我江海从此去,天地一扁舟吧。应该看到,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孔子内心,还有一个乌有之乡逍遥的世界。
《我的孔子》第三首就写到老子,命题为《犹龙》,显然注意到孔丘内心二次元空间的另一个世界,这是对孔子认识的突破,不过,某诗人认为孔子眼里的老子犹如一条龙,仍然是儒学的看法。就在周易爻辞里也讲到龙,说他:行云布雨、滋生万物。这种勤勤恳恳的“龙”可不还是一个坚毅奔走的孔子样子吗?若把老子当一个“舒展、恣肆、安静、无欲、纯粹、庄严、出神、飘渺”的树桩,可能更加接近老子的元神。
所以,到诗文的最后一段写到:
掠过广场和废墟
云上的老子
不可方物:犹龙
只是一个无比
某诗人体会到这个“无比”,显然已经超越历史上的“以讹传讹”,瞬间我就给某诗人一个手工点赞。
恒溯源:从符号找到空无
又是传说,孔子五十岁了,还不是一个成功人士。就像某诗人写的:
活了大半辈子
走了大半个天下
即使是圣明的人
也未必活出个明白
《我的孔子:翼》
青年时期从事祭祀职业的孔子,何尝不明白“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的规律,当一个人先知先觉到生命的局限时,总会要寻找灵魂的出路,因为先知、所以先觉。
入世方法尽是的出世的方便法门,孔子五十岁了,开始读《周易》了。
作为万经之首的周易真不好读,孔圣人也是偶尔玩味儿周易,不是圣人的老夏也只能读懂少许章句而已,而已而已。但孔子一定是太长时间玩味儿周易了,居然把编辑《周易》竹简的苇绳读断了三次,就像你挑灯夜读绣像本《金瓶梅》,要把装帧的白线读断了,你是多么喜欢读金瓶梅,读他个百二十回才可能读断这个装帧线啊。
如果像某些方家说的,这个串竹简的绳子是牛筋而不是苇篾绳子,要读到牛筋断了三回,恐怕要到八十或一百遍了。这种意志力,让人不由得想起仓皇奔波于列国兜售周礼的孔夫子那股卓越意志力,那一个“知其不可为而为”的坚毅、坚持和坚守的年轻人。阅读周易到“苇编三绝”的年迈孔子,心海的深处又当是什么样的小宇宙呢?
周易,简单地说,就是中国早期符号学的发展史,当年伏羲一划(画)破天,分出天地二维空间,就开始了华夏文明的符号学研究和运用,用“—”表示天,用“- -”表示地,两个符号显然无法解释天地万物;后来发展到用互相的两笔组合,也只有少阴、太阴、少阳、太阳等四个符号,仍然无济于事;聪明的伏羲在四卦的基础上,再分别与初始的天地二线组合成三划卦象后,才形成了“乾、兑、离、震、巽、坎、艮、坤”八个符号,魏晋玄学把这过程总结为: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即使到了八卦的符号体系,这还是无法解释宇宙人生。
直到千年过后,周文王被商纣王关在国家监狱,大约是天命使然,又再一次把三划卦象扩展成六划卦象,把伏羲八卦演绎成文王版64卦,最终形成了我们看到的周易初始版本,64卦共计384爻变,基本上能够用这些抽象符号解释先秦社会天地人文。
上面这一段烧脑的文字,只想说明周易是一部中国的符号学的天书,现代计算机发展完全依赖符号学的存续,因此年轻人少碰周易也不要轻易说自己懂周易。孔子修为如此高,道行这么深,也是五十岁以后才敢玩索一下。那些街头周易算命、周易取名字、周易看风水的勾当,都是外道邪见,都是哄鬼的,因为真正懂周易的人不干这活,老话儿说“善易者,不卜”。
真正懂了易的人,不会用它来算命搞预测。孔子是真正懂易经的人,在文王《易》的基础上,从他经世济人的角度,又增补了爻辞、系辞、传、文言等内容构成“十翼”,在春秋时现代化地解释周易的道理。
或许,我们要问孔子的心灵空间。从64卦,倒推回8卦,再退回4卦、2卦再回到1画(划)开天地。万物再度归于“一”的时候,孔子是不是有过疑问?是否有过恐惧?是否在哲学上迈过“一”这个坎?是否追问过 “无”或者“零”?
通过周易的逆溯,孔子个人的小宇宙,其实已经超越了自己人间世的“礼与仁”的所有视角,回到宇宙生命起源的终极问题上来,如果非要借一句话来说,这个“一”,就是“道可道”的道。
再进一步,当孔子要越过这个“一”,再往宇宙本源追索一步,那又是什么呢?那个连“一”都不存在的世界,这事孔子又怎么说呢?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个千年一叹,透露出孔子对这个世界的某种终极理解的秘密,人生万物,都是在对“逝者”的把握中,寻找到存在的临时坐标。人生诸事很难用未来做现在的准确定位。
宇宙万象,从第一爆炸开始,无不是昼夜不息的川流,现代细胞学、物理学无不证明这一切,每一刻的川流存在,对谁都是公平的,我们读完当下这句话、进行完这一个呼吸,读这句话和执行这个呼吸的我,就立即不存在了,般若智慧说的“当体即空”,此时显现,此刻就消失。当我们感叹完过去不存在的瞬间,连发感叹的这个瞬间也消失了,我们顺利的进入下一个时间和空间。万物如斯,不舍昼夜。
伯格森在《时间与存在》说:生命是时间的绵延,生命就是在时间里存在,一秒接一秒,你的心跳、呼吸、起心动念、细胞代谢,一秒接一秒。当下一秒接不上时你就挂在墙上了。
这一秒接一秒情状,恰如川流,不舍昼夜。
老天总是把圣贤成群地放在同一个时空送给地球人,与孔子同时代的印度,释迦牟尼佛与孔子这句话有相似的哲理,并在印度各个城邦宣讲了59年。如果释迦牟尼来帮孔子抹去这个“一”画开天的动作,回到宇宙人生的初始状态,与老子称之为是“不可道的道”不同的是,释迦牟尼称之为“生命的空性”,从空性出发,宇宙万物皆是心灵的“为识所现”,既然为识所现,也可以为识所灭,这个“心识”,就是一划开天的 “一”了。心识生灭的过程,就是川流不息的过程。这种生命川流不息的时间绵延过程,佛陀把它命名为百千万劫的“轮回”,“轮回”的概念,是在一个更大的时间空间说生命的绵延。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中外哲人,在古代各据一方,居然有共通的认识,这是人间多么奇妙的事情。从符号学的解释和演绎,到河边的感叹。孔子的精神宇宙,也曾经到达过宇宙终极渊源;孔子,也曾感知到了生命空无。
全人类:大家的孔子
如果我们可以通过时光隧道穿越,也许可以看到,在宇宙的某个光明天空,孔丘、李聃和释迦牟尼,曾经在关于宇宙起源和终极归宿问题上,相视而笑,击掌欢呼。与二者不同的是,孔子个人的心灵世界,三家的义理隐约都已兼备,儒行第一,道心第二,空性居三。
这个爱唱歌的孔子,这个不倦于奔跑的孔子,这个席地而坐教授天下英才的孔子,是勤奋实践自己真理的人、一个勤奋学习和尝试的人、多次涉险而痴心不改的人、放下执着而立言立德的人,涵盖了多种精神偏好的人们形神,我们每一个人都好像可以在他身上找到自己曾经或者理想的影子,因此,他成为我们共同的圣人。
如果说两千年后,王阳明的圣贤之道终于打通了儒释道三家的关联,不如说我们孔子的完整人格里,已经具足多种气质,就像《我的孔子》引子所说的“圣人的十张面孔”。王阳明,似乎把孔圣眼光所到之处的道理,微缩而具体化,满足人类的需要。
这是因为:儒学训练我们与社会人际相处相容的规律;而佛家的生命与代谢理论,让我们愉悦地对待自己,自己和自己的内心融洽相悦;道家哲学用极其简单的语言明示,人就是造化自然的一员,人和天地自然,流畅的互动是最安全的关系。与社会、与天地、与自己和谐共存,我们谁又可以或缺一面呢?
历史学家汤因比有过预言:未来能够拯救西方社会的,大概只有来自东方的中国文明,以儒家“仁、礼”为代表的文化,兼释道哲学对自然、本来面貌的呵护,可以实现社会运行的圆润和有机连续,这本诗集,无疑再度引起正知正见人们的思考——世界前途与中国文明之间的关系。
感谢这本诗集的出版给我们带来思考的快乐,这本诗集就是《我的孔子》,作者:向以鲜,他在2014年,创作了《唐诗弥撒曲》,震动有点自恋而浑噩的诗坛,善哉、善哉。
夏吉林 2016/7-8月,于贵阳南明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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