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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古城奇遇

后古城奇遇

作者: 有点个性 | 来源:发表于2018-12-30 00:42 被阅读0次

    小说/幸福

    后古城奇遇

    那年初春,我到后古城村,在麻乃家借宿了一宿。那天晚上,炕洞底下的麦草填得太多了,后半夜,烫得我脊梁生痛,我在炕上辗转反侧,麻乃父母待客的热情,像是这盘热炕,让我一晚都没睡着。

    直到窗帘上渐渐映出了曙光时,我刚迷瞪了一阵,黎明前的村庄外,林棵间的鸟儿,就开始在耳旁鼓噪个不停,鸟儿的歌唱声,再次把我叫唤醒来的时间,麻乃的母亲和媳妇,已经蹲在前院台坎上洗漱,汤瓶壶在手中起起落落,磕碰台坎上的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披上衣服,蹑手蹑脚出来,轻轻带上了门,走到了庄子外。听说古城后山那里,曾是金剑古城的遗址,这时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是走在旱魃的羊肠小路上,而是走进了遥远的时空隧道。

    走在寂静的土路上,天空明朗起来。我遇到了一个放羊的老汉,他起的比我还早,将绵羊吆到山上去吃草。我抬头环顾四周,两岸山崖的山涧,留着一条弯曲河道,蜿蜒地通往山上,河道里几乎没有水的影子,山涧里稀稀拉拉站立的柳树,站在那儿,看样子已经有百十年了吧。

    我打心眼里,喜欢后古城的晨光。顺着干涸的山涧,爬到山坡上,有一孔自然形成的山洞,里面究竟有多深,趴在洞口往里头看,里面黑魆魆的,幽暗深不见头。我很想进去看看,但终究没有进去。等了一会,山洞里出来一位男子,头上戴着一顶帽子,灰头灰脸的,可能是衣着单薄,看他浑身在瑟瑟发抖,脸色看上去有些苍白。我问他山洞里头深不深,他说不深。我问里头太冷吧,他说不太冷,你可以进去看看吧。他手里拿着龙骨。“这东西中医们抓药,药店里也收着哩。”我第一次听说龙骨,觉得很好奇。

    那是骨骼的化石,像是旱海中的漂流瓶,来自年代久远的时空。它们的象牙白,在黄土的包裹中,看上去很好看,打动了我。我问陌生的男子,大哥,你能不能给我一块。“你看着捡着拿,喜欢哪个,随你吧。”大哥爽快地答应了我。

    我从土堆中挑拣出一块光滑如瓷的龙骨,拂去粘在表面上的胶泥,那是一颗牙齿,硕大而完整的上颌牙,连附着在上面的胶泥,也坚硬无比。我说:“就这个了。”大哥看着我说:“你喜欢,就拿去吧。唉,不知道是谁的牙齿,埋在地下都上亿年了,落到了你的手里。”

    端详光滑的牙齿时,交错的沟壑而锋利的齿尖,不小心划破了手指,血滴在了上面,晕染进板结着的红胶泥土。我对着牙齿化石出神,牙齿有神经末梢吗,它能像人那样感到疼痛吗。

    它们就像一个漂流瓶,从遥远的上古漂流到现在,带着生命的密码,漂流到了我身边,难道是早有前定,想告诉我一个有关生命的延续,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我真的无法读懂,难以想象那场地质灾害,把它们埋在地层深处,在亚热带雨林与阔叶植被,瞬间定格了觅食时的姿势,正在抬头够树枝上的树叶。

    看见龙骨的那一刻,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后古城的麻乃。那次上北塬时,被骡子摔下来,伤到了身子骨。还有他对幸福的感悟,是从下而上的发觉。生活的底线就是活着,感知鲜活的生命。那些在不顺意间失去了东西,能够把握在手的一切。他和他的家人知足拥有的东西,是自己拥有着的生活。

    麻乃面带微笑,躺在柔软的病榻上,像病人那样将自己放倒。即使这没什么可笑的,他还是那样阳光灿烂,笑眯眯地看着我。床边那双洁净的布底鞋,亲密无间并排摆在地上,它们对着房门的方向,明天还将是从病床上的出发。

    像电视剧中的一幕情节,他乐观的毅力,深深打动了我。在难以抗拒的命运捉弄面前,一个平凡的生命,表现出的乐观和豁达。身临猝不及防的伤痛,也没能夺去在他心里的乐观,至少能自己把握,真的让人高兴。即使让人不高兴的理由,比能高兴的本身更多,留给人的不是装出来的,人生的意义就在于此。那种活在本质的人生,骨子里都是乐观。麻乃在别人的眼里,自编自导自演的人生大戏,以树的姿势站成一道别样的风景。

    生命最终仰仗风骨而站立,精神是比骨骼更坚硬的东西。神气活现地双手叉着腰,站在周庄的童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鲁迅《故乡》里,笔下描写的“豆腐西施”杨二嫂,宛若细脚伶仃的圆规,这造型一直印刻在我脑海里。

    我看见麻乃时,是他在腿骨粉碎性骨折后,让我认识到人的精神力量。现在他腿上的伤疤,横卧在腿上显眼的部位。手术后遗留的伤痕,如一条蜷伏在丛林中的蛇,呲牙咧嘴的裂缝,嘶嘶地喷吐着信子,匍匐在地,伺机出击捕获猎物。

    那条伤痕鲜艳地烙印在他身上,肌肉满含着愤怒的张力,被细致的针线补缀着,把破碎的骨肉连在一起。如果没有这样的印记,身体其它的一块将会失去,为了生命机器正常运转,他发现身上带有不少多余的零件,不得不把它们丢弃。

    岁月也会在身上留下痕迹,不经意间增添的皱纹,它们如阡陌纵横的渔网,在脸上犁出的沟壑,深深浅浅的脚印,像马路上一个人的酩酊大醉,而且心底里还有累累伤痕,隐秘地躲藏在心灵背后,从不轻易示人。

    麻乃对我说:“我喜欢这道伤疤,它那么与众不同,每次我看见它,长在我身上,像是我的记号。”他很喜欢自己的一切,受之于父母的每寸发肤,他欣赏着这道伤口,就像欣赏一幅油画。

    他说,牛和羊的身上,也有这样的记号,以便于分开其他的牛羊。造物主当然也不会忘记我们,在我们身上做个记号,光滑的肌肤遍布着细弱的毛孔,它们呼吸空气。每个人其实都有这样的伤。

    他扒拉开满头浓密的乌发,指着隐藏在头皮上的一块白色伤痕,给我说:“你看,这是小时候,在麦场上玩丢铁坨子时,伙伴们甩飞打在脑门落下的伤。当时,血热乎乎地顺着脑瓜,哗哗地流淌了一脖子,顿时染红了白衬衣,染红了浑身。”

    我上次去后古城,探望粉碎性骨折的麻乃,听他神采飞扬地给我讲他的故事。

    午后的阳光,铺洒在麦场上。劳动间隙,大人玩着抓羊骨髀矢,在墟土上翻腾,像桌上的骰子。田间地头玩的下方,只要有空闲,凑一起就能玩起来。在打麦场边,我们玩丢手绢,“丢啊,丢啊,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快点,快点,抓住他……”麻乃说那时候,我玩得入迷。从早上到晚上回家,人们一直都蹲在那儿,晚霞日薄西山,忘记了回家吃饭。

    我问麻乃:“被人打破了头,当时你觉得疼吗?”

    “我没有觉得痛,我抹了一把脸,看了看手上的血,凑近鼻子闻了闻,闻道了血腥味,有那么一股甜味。”麻乃用手比划着,看了看掌心还有没有当年的血迹。

    目睹这样的景象,反而是那个伙伴一下蹲在了地上,吓得哇哇地放声大哭起来。麦场上,扬场的大人跑过来看。还以为我欺负人家的孩子。他年龄比我大五岁,而且个头也长得比我高两扎。

    麻乃说:“小时候的这块伤疤,永远住在了我额头上,像是我的胎记,每次和伙伴们在外面玩耍时,喊我吃饭时,妈妈很快就能从一大群孩子们中间,一眼就能找到我。”

    再过几天到下个礼拜,麻乃到大夫那里,给伤口拆线,骨头就能彻底好了。皮下软组织新生后,痒痒的正在孳生新的肌肉,像是婴儿细润的肌肤,柔若丝绸的细致,细密的针脚在上面牵引的脉络,把曾经的伤口缝合成一道疤痕。

    拆线的那天是星期一,看大夫的人比平时多,人们愁眉苦脸,在按号排队。等到给麻乃拆线时,他发现是一位新来的大夫,看见他腿上丑陋的刀疤,女大夫手里的曲柄剪刀,不住地颤抖着。麻乃这时也有些紧张,手心里都握出了汗。

    他笑着对她说:“我不会痛,你放心拆吧。”然后他闭上眼睛。这时,大夫平静下来,直到他们完成拆线。这段过程中,麻乃躺在床上,不知不觉睡着了一阵。

    他站起来捋起裤腿,腿上累累的伤疤,手术后缝上去的线条,针脚略微高出周围皮肤,颜色显得要红一些,就像红蚂蚁走过去的脚印。

    我问他:“你现在,还痛吗?”

    他说:“早就不痛了。只是手术后落下的伤疤,还暂时长不过去,大夫说的,等以后才能慢慢褪色。今后会好起来的。”

    尽管好了,但他落下了轻微残疾,左腿和右腿的高度错了两厘米,身材高矮也不太碍事,主要是他走在路时,好像路不太平整一样,身体一上一下的颠簸,远远看去,像瘸腿的跛子,小儿麻痹症患者。

    那次他被倔强的骡子撂倒,给他身上留下的永久纪念。一切来的太突然了,他的脑子还没来得及想,感觉到身体的疼痛,他本能从地上爬起来,想扶住树,特别想站起来,但就是站不起来,他咬着牙努力坚持了几次,都重重地摔倒在地。

    后来他就不知道了,昏迷使他失去了意识。

    等他醒来的时候,已躺在床上,枕头边白色的床单,散发着中药味,他成了病人。妈妈守护在身边,红着眼看着麻乃,脸部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还有爸爸坐在床边。

    病房里,躺着五张床位,都是骨折。他起初是轻微骨折,并没有预想那么重。一个半月后,他去复查时,诊断髋骨粉碎性骨折,但还并不严重,他也没当回事。大夫说麻乃的骨头长得挺快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年轻人恢复得快。

    过了一个月,检查发现恢复的不太好。面对这个意外的情况,大夫说需要重新手术,建议他去省城去看。妈妈找到大夫问,会不会落下后遗症。午休,坐诊大夫,透过眼镜,看了一眼,问道:“你是10病房的家属吧?”“嗯,就是。”妈妈怯生生地点点头。大夫和蔼地叫她先坐下,“你们怎么今天才来啊?”妈妈鼻子酸酸的,眼泪就掉了下来。大夫一看,急忙站起身,赶紧招呼:“老阿姨,慢慢说,不着急。刚才看了,只是骨头愈合错位,当然,这也没什么大碍,可以手术矫正。要是再晚的话,只能截肢了。病人,是你的儿子吧?”妈妈连声应诺,说了客气话出来,心里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家人忧郁地看着麻乃,明天就要做手术了,而这样的手术,大夫说还得需要几次。“这真是遭罪,孩子怎么这么苦。”妈妈心里想着,当儿子面,跟没事人那样,有说有笑。第一次手术,能这么快排到,这让麻乃感到了自己真的幸运,连邻床位的弟弟也羡慕他开了。他们排队等了将近一礼拜了,麻乃刚入院,就等到了,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接下来的治疗,要经过几次手术。在最后的手术前,辅助治疗的固定钢板,埋在了皮肤下的骨头上。

    痛,是可想而知的。对于自己肌肤丝绸般的体味,没有比自己抚摩肌肤更为真切和细致。一寸寸的肌肤,有血有肉,可感可知的热爱和呵护。

    他躺在病床上,体重骤然掉了二十来斤,是虚弱不堪的病人,蜡黄的脸上失去以前的光鲜,而精神却又极好。他想坐起来,旁边看护他的妈妈,止他坐起身来。麻乃叹口气,顺从妈妈的意思,然后静静地躺着,像秋风里的一片飘落的黄叶。他遵从了妈妈的命令,婴孩一样服帖地躺在床上,包裹在一团棉纱下,柔软地蜷伏着。

    这是他刚从手术下来,刚刚清醒过来,麻药的余劲在身体还没有完全消散,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他说只是稍微感觉着冷。“手术室有点冷”,麻乃吃力地说。“下肢半麻醉的状态,人的大脑意识清醒,听到钢锯在骨头拉锯,悉悉索索噬咬声,像蚂蚁在骨缝间咬着,腿隐隐约约的痒,感觉不到痛感。”

    从那以后,他觉得自己就和别人不一样了。手术的伤疤那块地方,摸上去还有些麻和木,天阴的时候,伤疤皮肤痒痒的,好像不属于自己的。

    大夫给他做了七次手术,历时三年多时间,而那块不锈钢板,将伴随着他走下去,现在还留下在他的腿上,就像一颗弹片,永远嵌入他的身体。即使从外面伤疤处,看不出骨头有钢筋和螺丝支撑,而他依然显得乐观,看不出半点忧郁的神情。

    我没有去问钢筋的滋味,我很想找到他乐观的秘诀,其实是自己的接受。麻乃似乎看出了我心里的疑问。他说:“像我这样的人,就是残疾人了,但这并没有什么让人好悲哀的,我一直在想,当初如果不是骨折,我可能不会和现在的媳妇认识,前面的妻子不会因此提出和我分手,我还可能找到满意的对象,但这些都是幻想,谁没有一个幻想呢?”

    “我这样在床上躺了快一年,看清了自己的内心。现在我这副样子,一瘸一拐的,你看像不像一个海盗,如果戴上墨镜,我是不是更像一个老板?”

    我突然被他弄得哑口无言。我觉得,那些装在他心里的东西,有很多是我没有的。这时他还能把自己比喻成童话里的人物,自我开心地笑一笑自己。

    擦拭着龙骨上带的泥土,我志满意得地回家。

    麻乃的爸爸妈妈说找了我很久,他们以为我走丢了。我又不是孩子怎么能丢呢。他们听庄子有人说,看你上了后山,一个人,不知道干啥去,山里会迷路的。我问了路上的放羊老头,他给我指了回家的路。我说了,爸爸笑开了,在这荒芜的深山里,怎么会有老头呢?他们都不相信我说的,因为庄子上也没有放羊的人。

    他们笑着我,而我却忽然很纳闷。明明是有一个老人放着羊的,而且还在我急躁的时间,给我指了一条下山的路,我才回来的。走到村头,正巧遇见了麻乃,我站在山上远远地见到了他,鲜亮的身影,在漫山遍野地找我。

    “阿哥,我们以为你迷路了,到处找你,庄子人都没见到说,快要急死我们了。”麻乃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长长地舒了口气,让我坐上骡背。

    麻乃,是一个英俊的小伙子。他二十出头,脸庞棱角分明,已是一个三岁半孩子的爹了。他媳妇奴丽小巧玲珑,高挑瘦削,脚底下轻快麻利,长着一双漂亮的眼睛,像幽深的湖水,清澈明亮,看不见一丝尘埃。只有在后古城,才能见到这么纯净的眼睛。

    人生的完美,在预留的遗憾之外,叫人品尝尽苦甘的滋味。我感到了幸福,原来一直居住在他们的心里。“你看,这些伤疤走过的痕迹,像寻找食物的路上,在我的肌肤上留下的脚印,它们多像一串红蚂蚁。”他坦然地站在风中,笑得那么灿烂,像春天里的一棵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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