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午后,没记错的话,还有蝉鸣。
“我女婿!A级教授!美国回来的!”
黄老这几句突然拔高的叫嚷,尖锐似锯木声,终于吵醒了几位沉于午后困顿的同学。初三下午的历史课,讲着听不懂又难记的伯罗奔尼撒,整个班级的气氛就像一冬没翻过的棉被,沉闷得揭不开一个角。
“A级教授!”黄老继续啸叫,“比你们不知道厉害到哪里去!每天夜里还会读书,学习,到一两点!”黄老扶了扶他那副一千多度的酒瓶底,缓了缓气继续说:“就你们这些小东西,自以为自己了不起,还不好好读书!将来会有你们后悔的时候!”
黄老后来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只是这一阵呼啸之后,课继续上,蝉继续鸣,午后困顿的同学继续睡着觉。反正他也看不清任何人,反正这些历史听了也记不住,反正就算学会了伯罗奔尼撒也没什么用。总之,在意他说了什么的人似乎并不多。
这也并不影响黄老继续讲课。早年从北大毕业的黄老,据说是经历了十年动乱,被迫害被流放,居然沦落到我们这个小县城里来教书。即便经历过大起大落,黄老也没改一身的书生傲气,从不把谁放眼里,只管教自己的书。黄老的书教得确实好,即便是饶舌如斯的世界古代史,他也有办法编出一系列口诀,整理出一条条脉络,像说书先生似的一套一套地抛出来。只是视力不行,黄老约只能面贴面模糊认得我们几个稍微常去找他答疑的,其他的一概不认识。也不想认识。
“埃及教授。哈哈哈。”下课了,满脸痘的大傻从后面拍着我的肩膀笑个不停,“黄老头的女婿还是个非洲哥们!哈哈哈!”大傻又说着那些个无聊的笑话。他理科好,尤其是物理,竞赛时候考场上睡一觉醒来做完试卷还能拿名次的那种。不过偏科,文科并不好。但大傻也不太在意,毕竟“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我附和笑笑,脑子里却在琢磨另一件事。A级教授,到底是个什么等级的教授?应该很厉害吧。不过都已经是A级教授了,那为什么还要天天学习?爸妈老师们不是一直告诉我们吗,学好了初中高中,考上了好的大学,那就有好工作,就能赚钱,就不用辛苦。然而还要学习到一两点?如果这样的话,黄老的那副酒瓶底不是白熬了?大傻那一脸青春痘不是白长了?我这午后硬撑着没睡的历史课不是白听了?读书咋还是要读一辈子的?
这么多问题并没有在那个历史课的午后被我想明白。一晃十五年过去了,黄老和大傻,还有那间能听见蝉鸣的教室都不知道哪里去了,这些问题还留在我的脑海。
每每加班或是读书到夜里一两点,我又会想起那个午后的这些疑惑。彼时的我,对能够顶着酒瓶底考上北大,还有他那位读书到一两点的A级教授女婿,甚是羡慕,就像我羡慕睡了一觉还能拿名次的大傻一样。我总觉得,这是一种命运,是一种天赋,是我一生想去争取但也不一定能够得到的东西。
可事实也许并不是这样。工作之后的我也一直会熬到半夜,即便不是加班,也会读读书,写些文字,按照我的计划学一些一直想学却还没有学会的东西。我有时候会觉得,自己就是那个A级教授,也许没有他的那份履历,可是却享有一样的焦虑。焦虑对这个世界了解的太少,焦虑时间不够,焦虑没有足够多的财富,焦虑失去前进的动力。没有一样焦虑是可以自行消失的,他要么选择视而不见,要么用读书去解决它们。这不像考上北大,当上教授或者拿到名次,这些都是事实,都是他们经历的命运,也都成为了过往。而深夜驱使着A级教授不得不学习的,是对未来的未知。他不知道未来会经历什么,会需要什么,但是他能看到未来还有很多谜团没有解决,这些谜团有些是来自过往的遗留,有些是来自探索到的新世界。这些未知像午后蝉鸣,萦绕在不安的困顿周围,让人无法入睡却又无法捕捉。唯有读书,可以解决——或者安慰自己,终有一天可以解决这些未知的未来。
而今夜深,月黑风静。合上书时,耳边仿若依旧能听见那天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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