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二三四:再过过头脑
“文公格物之说,只是少头脑,如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此一句不该与‘求之文字之中’、‘验之于事为之著’、‘索之讲论之际’混作一例看,是无轻重也。〞
这段批评朱熹“重虚文”的文字,没有特别标明出处。很显然,黄以方深得阳明先生止争精进的宗旨,在这里尽己所能地规避阳明心学与朱子理学之间的正面冲突。毕竟,两座相隔几百年的儒学高山不必跨越时空刀锋相向。
很显然,这里缺了标注——“阳明先生说”。
“朱熹‘格物’的学说,只是稍欠头脑宗旨上的推敲。比如他所讲的‘在思虑与念头的细微处去体察’,这一句不该与‘在语言文字之中寻求’、‘在事物的显著变化中验证’、‘在讲学与讨论之间寻找’混为一谈来看,这是没有轻重之分了。”
再有一层,这里也没有将阳明先生所批评的朱熹先生“四句”的出处点明。
“四句”语自朱熹的《大学或问》:“昔者圣人盖有忧之,是以于其始教,为之小学,而使之习于诚敬,则所以收其放心,养其德性者,已无所不用其至矣。及其进乎大学,则又使之即夫事物之中,因其所知之理,推而究之,以各致乎其极,则吾之知识,亦得以周遍精切而无不尽也。若其用力之方,则或考之事为之著,或察之念虑之微,或求之文字之中,或索之讲论之际,使于身心性情之德,人伦日用之常,以至天地鬼神之变,鸟兽草木之宜,自其一物之中,莫不有以见其所当然而不容已,与其所以然而不可易者。”
因“四句”摘录朱熹的《大学或问》,然后再回过头来比较王阳明的批评文字,两者之间的差别便昭然若揭了。前者文采飞扬,为文说理气势磅礴、洋洋洒洒。后者直指人心、直击要害,弃虚文而重实行。前者有任意西东的浪漫主义情怀,后者则是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经典炼金师。
阳明先生师法孔子,认为孔子“删六经”的根本用意在于纠正文明发展的“重虚文而轻实行”倾向,实际上,这个倾向从来不曾消失过。各种经典在不断地为“虚文”所重新解读,使人们越来越看不清它的本来面目。以至于在王阳明所处的时代,人们皓首穷经却一无所能,虚文之害,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朱熹确定了“四书”在主流文化传承中的地位,也成为“国考”教辅的第一人,其名声地位显赫天下。
两次获得诺贝尔奖的居里夫人曾经在个人文件中有过一段抱怨——“人们不停地要求我们写文章、作演讲,可是再过 几年,提这些要求的人看见我们在研究上没有任何成果的时候,又该责怪我们了,我向往一个安静的地方,最好是一个禁止演讲和禁止记者进入的地方。”世上,有多少人能有这样的人间清醒呢?我们能指望几百年前的朱熹先生有这样的人间清醒吗?写文章与研究成果之间真的可以划等号吗?
朱熹先生著作等身,留下了许多有价值的文章,我们还能要求他有像居里夫人那样的研究成果吗?
回到阳明先生的本意。做学问不能“少头脑”——做学问不能没有个宗旨,为学没有宗旨,才会沉溺于文章,才会在茫然寻觅,不着边际。才会泛泛而论、任意东西。才会游文穿字,终无着落。阳明先生曾将“立志”比作船舵,有了船舵,才会在紧要关头打上一把,才会在失去方向时有所提点。如果没有这个船舵,船行水上,任意西东,哪里才是故乡呢?
朱子所谓“察之于念虑之微”其实就是做学问的头脑宗旨,这个头脑宗旨在孟子那里,就是“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在王阳明那里就是“致良知”,在朱熹这里,实际上就是“格心”。遗憾的是朱熹将“格心”同“求文”“验事”“索论”混为一谈,如此一来,反而失去了为学的宗旨头脑。
就像“大学三纲领”和“八条目”不能混为一谈一样,为学宗旨与为学实践的方法途径也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一旦混为一谈,便是立言者所立之言“少头脑”。对于读者而言,则是多了莫名其妙的障蔽,让人容易摸不着头脑。
做学问,还是要再过过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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